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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文学”获奖作品展播:小说《兰心亭》

 

2019-02-21 10:51:00   来源: 中国青年网   

  13、
  原来是纪委汇报了对光棍儿村的调查情况,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责成交通局实地调研,从资金、物资、技术上全力支持。一位副局长,两名技术人员,在德旺的带领下,走路进来已经实地查看了,因此向兰心书记提出一个方案:按照山区二级水泥路标准规划设计,在现有基础上增设5处漫水桥3个600毫米涵管,硬化3米宽路面。兰心书记说,谢谢啊!可是我们暂时没有资金。副局长自我介绍姓许,继续说,我们估算了一下,你们已经完成了工程量的三分之二多,如果劳动力不算工资,再投入的资金我们想办法解决。德旺插话,夸许局长是好人,是工程师,有许局长在,搬一匹山也很简单。许局长急忙摆手,仿佛被德旺一表扬就掉价很多,脸色大变,说,搬山,你来。这时候老支书到场了,许局长很熟悉的样子,主动去握手,说,老革命身体还好吧?老支书哈哈一笑,换届以后啊,我舍不得死!我要看着好人好报,也要等到恶有恶报。德旺真把脑袋藏到裤裆里去了。
  春节兰心书记没有回家。大年三十买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到老支书家放得欢天喜地。组织从外地赶回来的年轻男女,围着院坝里的柴火堆,唱歌,跳舞,讲笑话,猜谜语。情到浓处,兰心书记却止住大家,站到老支书身边说,今天是表叔73岁生日,让我们祝福他长命百岁!于是人群里一下子炸开了,掌声雷动,喜气照亮天空。老支书脸上浸些泪痕,但幸福的感觉有如雨后的日出,明明朗朗。
  新年开始,兰心书记突然有了紧迫感。三月初,县上召开志愿者座谈会,表彰先进,交流经验。兰心书记没有领奖,也没有发言,静静地坐在会场的一角。散会以后,兰心书记被人推着挤着往外走,在大门口发现小冀小湘朝她又喊又招手。她走过去,小湘一把抓住说,好多人都溜了,就你积极,还要坐到最后,想上台讲话是不是?兰心书记苦笑了一下,说,我今天不想回去了。小冀说,想回也由不得你。
  晚上,二十几个志愿者聚在一起,尽情地喝酒、唱歌、跳舞,大声聊天。没有主题,没有程式,没有约束和讲究,那些东西统统在门外。小冀小晋小湘几个人围住兰心书记喝酒,兰心书记推了半天,还是喝了一小杯才算饶过。几个人抢话筒,放开地唱《两只蝴蝶》、《丁香花》和一些兰心书记喊不出名字的歌曲。小鲁不停地跟别人碰怀,现出醉意,被小川半搂半扶着,跌跌撞撞到兰心书记面前,胀红着脸说,兰姐!本来你比我小,但我应该喊你兰姐,应该!川哥你说是不是啊?小川连忙说应该,应该。小鲁又说,兰姐,你几时回家?我们同路。恰这时一个男生在动情地唱《懂你》,兰心书记猛想起远在湖南的老爸老妈,心念情伤,差点落下泪来。聚会结束,很多人喝醉了,小湘到洗手间吐得一踏糊涂,吐完望着兰心书记说,别太认真,再怎么也是别人家的故事,气跑了小广州,我要去抢哦。
  回到村上,兰心书记认真计算了到服务期满还剩下的时间。从那晚的聚会不难看出,大家都在准备回家的心情了。自己春节没有回家,原本也有这方面的计划,时间不多了,陪陪老爸一样的老支书,抓紧做一两件事情,好让自己走得从容一点,轻松一点。
  兰心书记的情绪影响到每一个人。老支书整日抱着病腿空空地咳,大大咧咧地躲闪兰心书记的目光,兰心书记不在,他又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不眨眼。腿疼得受不住便喝酒,凶凶地朝老婆子喊,我先死了,你一个人咋搞哟!老婆子只有背转身悄悄地哭。有空兰心书记就去陪老两口,大妈长大妈短地安慰。大妈试探地说,丫头,你心善,我把你当女儿看待。你叔他,一辈子不求人,现在半截都要入土了,心里有桩事结成了死疙瘩。这时老支书狠狠地咳了一声,大妈就不敢说了,任随兰心书记问,只是捂住嘴摇头洒泪。
  大山照兰心书记的意思,三番五次给二牛和长娃张罗对像。拖拉机进进出出好多趟,拉回来几个女娃娃,二牛一个也看不上,大山就气说,那你要个咋样的?问急了二牛就说,要个兰心姐那样的。大山说你娃不配,小杂种。二牛说,我不配,你配,你先自己找个看,我还小,不急。大山哄地脸红了,嘴皮突突跳,小杂种信不信我揍你?二牛说,哥,你也别恼,我知道你心里的事,你喜欢兰心姐,可人家毕竟是要走的人。大山把拳头呼地举起,又软软地放下,说,胡球闹,少管我的事。二牛一动情就忍不住,眼圈红红地说,你一天不结婚,就别替我操心,我也不会甘心这样一辈子。
  给长娃访到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带个孩子是女儿,第一次来看门户他就把人家按了,过几天又糟蹋人家的小女儿,弄得孩子死样地哭。女人一怒之下要告状打官司,长娃鬼子吓得抖成一团。兰心书记忙着调解,劝女人不要打官司,问女人有什么要求,只要能办到的,尽管提。女人挤着眼睛哭,兰心书记劝,哭一阵,劝一阵,天黑才止住。长娃虾腰站在门边,灯也不晓得开。
  晚上按照女人的要求,兰心书记把母女二人让到自己屋里住,前后左右伺候,像个敬孝道的女儿。女人说,她不嫁了,要回去。兰心书记苦留不下,答应第二天找拖拉机送,还给女人拿了五百块钱,一件半新不旧的衣服。把母女二人安顿了睡下,兰心书记关了门,出去找长娃,恐怕他鬼子想不开,出啥事。
  长娃没有出事,只不过让大山锤了一顿,二牛踢了一脚,抱着脑袋在哭。兰心书记一去,三个人都手足无措了。长娃盘在地上,要跪不跪的样子,不敢抬眼,大山二牛也有些慌乱。兰心书记静静地看一阵,不易觉察地叹口气说,没事了,各忙各的去吧。

  14、
  成树爷的小先人在哭,比猫咬了球还惨痛。
  成树爷和小先人,两爷子经常干仗,小先人输的时候多。小先人才11岁,而成树爷39了。也有成树爷输的时候,比如小先人骂,我日你妈,你女人都跑了。成树爷输的时候哭得很伤,叫春的公猫挨了一砖头就是那样。
  大山推开成树爷家的门,战事基本结束,成树爷在院坝里捡洋芋,捧在手里,一边骂,日你妈的小先人。小先人坐在阶沿角水磨子上揉脑壳,眯着一只眼也骂,日你妈的成树爷。大山在堂屋门口站住,喊一声成树爷说,你看你,搞的啥样?叫你洗个头扫个地收拾娃儿,你做的好!不要婆娘了是不?成树爷慌慌的,抱着几个洋芋不知所措。大山点着头,又说,兰心书记就来了,你就站在那,别动哦?这一说成树爷兔子一样跳上阶沿,抓个破扫把刷地,灰乱昂。
  中午的时候,大山、二牛领着成树爷从厕所边下去,小先人跟在后面一跳一跳的。大山把拖拉机发燃,几个人上车坐在车斗里,兰心书记坐在大山旁边的坐垫上,就出发了。
  拖拉机腾腾地抖到麻柳潭边,兰心书记转身去问成树爷,叫你洗头洗澡又没洗吧?成树爷呵呵地笑,小先人抢着说,没有没有。拖拉机停住,兰心书记说,下去洗,不要叫人家说我们村缺水。成树爷抱着膀子说,不脱,就洗头,洗脸。兰心书记说不行!看着你洗。成树爷就挨挨地到潭边,脱了衣服,回头看一眼,飞快地扯掉裤子,居然内裤都没穿。兰心书记背过脸,气得要哭。大山几大步跑到潭边,衣服也不脱,抓住成树爷的头发按到水里,等水面冒了11个水泡才松手,狠狠地骂,羞你妈的先人你!听这骂,二牛脸上也青一股红一股,把头埋到胸前。
  到旺家村已经三点过了。成树爷老婆的娘家是进村第一户。拖拉机停在房后头菜园子边上,兰心书记下车问成树爷,记住了不?成树爷说记住了。几个人就到房前院坝里樱桃树下站住。门敞着,有说话的声音,却没有人出来迎。大山用手戳成树爷的背,成树爷扭扭地到门口,不进屋,拖长声音喊,爹妈花婆娘我来了!小先人爬到树脖子上拍手笑,又唱,喊错了,成树爷——喊错了。过了一阵,花婆娘才和她爹出来。花婆娘跑到树底下把小先人抱下来,拍着屁股骂,小先人砍脑壳的心狠呢,这么久了也不晓得来望一下你妈死了没有。又搂在怀里摇,泪蛋子喷得雨一样,颤着声说,叫我哭的枕头都肿了啊,你砍脑壳的小先人。
  按照商量的程序,成树爷面向老丈人,搓着手说,村里路修通了,圈里猪长膘了,屋里娃上学了,身上,身上——就转身去看兰心书记,脸红得猴子屁股一样,见兰心书记点头,终于一闭眼睛说出来:身上肉洗白了。兰心书记忍住不笑,等成树爷说完,就对花婆娘她爹说,你给的条件,我保证的事情,摆在你面前了,你就给个话。花婆娘她爹把手摆一下,老眼挤一挤的慢慢说,我还说啥哟闺女,今天你不来我还要去找你。说一句软心的话,我老不死的在损阴德呢,叫你操那些心吃那些苦的。又朝成树爷和花婆娘喊,你们两口子给我站过来,听我说,你们都遇到王母娘娘了,回去好好的活人,啥事我都不管你们,但是你们敢惹兰心闺女怄气,老子就跟你们拼老命,不活人了。
  回去的路上,几个男人都不说话,吃了铅球一样。兰心书记对成树爷和花婆娘说,学费已经替你们交了,明早就送娃儿去上学。花婆娘一拍小先人的脑袋,厉声说,给兰心书记打保证,好好念书!不的话,老娘把你剁了喂猪!小先人怕他娘,就说,打保证,好好念书。花婆娘转脸对兰心书记说,回去我就把补偿款领了,要不,我咋好意思走路。都是不要脸的德旺,害我抬不起头。
  天擦黑边了,马蝉乱叫。过了麻柳潭,兰心书记扭头问,二牛,二牛呢?成树爷抬头张望,说刚才还在呢,望一阵又说,看!在那里那里,下车做啥呢他?大山不停车,不侧脸,把二牛扔在一片灰尘里。兰心书记说,赌什么也别赌气,输的是时间啊。
  兰心书记心里有点空落。她知道,二牛还是走了,像村里那些年轻姑娘小伙一样,硬着心肠,到山外面的精彩和无耐里去找梦,找理想。她心里堵,空落,是因为有些话没有来得及给他说,那么善良稚嫩的一个人,不多长个心眼儿,出门要受人欺的。而当时她没想到的情况是,二牛在麻柳潭边圆石包上坐了一个通夜。直到一个月以后,村里通了程控电话,二牛从广州打电话回来,她才知道,那一晚,二牛在走与不走之间挣扎徘徊有多悲壮。
  二牛仿佛突然成熟了许多,在电话里游有余地说,兰姐,给我三年时间,我会实现你的愿望。愿望?我的什么愿望?二牛说,我回来接你的班,做个有出息的男人。兰心书记没听完二牛后面的话,好像在说什么墙上的洞,就匆匆挂了电话。她怕自己又要哭,几十个人正开会呢。

  15、
  大山在讲话,停下来看一眼兰心书记,接着说,咱村这条路,是兰心书记半条命和老支书一条腿换来的,本来今天要搞一个通车典礼,叫远近的人晓得一声,没有咱光棍儿村办不成的事,但兰心书记的意思,通就通了,典啥礼呢,抢时间忙坡上的圈里的事,想办法搞路上的事。所以今天开个会,说说成立运输队的事。下面请兰心书记讲。
  没有主席台,也没有标语音响什么的,开会的讲话的,都坐在长凳子上,围成圈,像一家人说事。兰心书记让老支书,表叔你先讲。老支书双手按着腿站起来,朗声说,说啥呢,我二十年没办成的事,兰心书记两年就办了。你们都不是猪,该咋搞不用我说,反正一句话,我还有一条腿来拼几年!
  兰心书记把11个光棍儿喊答应站起来,说:大山主任是你们的队长,明天带你们去县上提车;出车不准喝酒,注意安全;下午统一洗澡理发,收拾精神点。光棍儿们呵地一声,比得了新媳妇还高兴,会就散了。
  中午刚好排到大山家吃饭。兰心照例留两块钱在桌上,向大山娘说,大妈你慢慢吃,我走了。大山娘豁牙咧嘴疼爱地笑,这闺女这闺女念叨个没完。大山把他娘瞪一眼,红着脸说,妈!你看你。兰心书记抿嘴一笑,前面走了。
  一群光棍儿在麻柳潭洗澡,脱得上精下光的,在阳光下像一群麻鸭子。鸭子们互相搓背,凉爽地笑闹,几个人打水仗,撩起的水花映挂了无数的晶亮,就像梦想和希望。这种梦想和希望激动了整个村子,仿费洗澡事件是一场革命,新的历史就要展开。
  第二天,11台拖拉机排成长龙,腾腾地开进村子。老支书已坐在操场上细心地等了好半天,仿佛退伍的老军人,面前一堆沧桑的心事。尘土飞扬,大山一挥手,光棍们整齐地跳下拖拉机,日怪得很,一个个有神有气,要跑要飞的样子,哪里像找不到老婆的二百五!长娃也在车队里,排在最后,满怀心事。他的拖拉机是免费的。兰心书记组织志愿者们捐款,自己拿工资添补不足部分,买回一台拖拉机交给长娃。兰心书记对长娃说,好好开,自己拉个媳妇回来。
  从此光棍儿运输队有板有眼地挣邻村的钱,挣邻乡的钱,拉沙拉土拉石头,可集体承包工程干,也可单独行动救别人的急,送一趟病人去医院,运几头猪到县里卖。光棍儿们也因此有机会到外面看看,有机会接触和认识一些外村的外乡的女人。
  每天收工回去打篮球,已成为光棍儿们生活的一部分。人少了就打半场,人齐了就分成两队打比赛。这天正打,兰心书记过去笑笑地看,就有人喊说,兰书记也来打!兰心书记说,打就打,怕你们?却并不进场去,只是站着笑笑地看。这时有人喊,兰书记电话。
  是季节。声音从湖南传过来,甜甜地叫兰姐,说石英样本找教授鉴定过了,成色不错,只要规模够大,开采价值是有的。一家公司也表示有合作的意向。兰心书记说,你告诉他们,我们这里几匹山都是,打牛砌墙都用这种石头,争取他们来实地考察。季节说兰姐放心,然后好半天没话了。兰心书记季节季节地喊了一阵,那边才湿润润的地说,昨天我去你们家了,叔叔病了,不准给你说。然后是忍住不哭,又终于没有忍住,捂紧嘴鼻抽泣的声音。兰心书记说,爸他长年有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谢谢你去看他们。季节把电话挂了,兰心书记揉着太阳穴,心里说老爸,你不会有事的,女儿就要回来了。
  兰心书记终于还是放不下心,就打电话回家。老妈兰儿兰儿地喊,就像一双抖抖的手在抚摸。问及老爸,她却边笑边说,没啥,没啥,在外面院子里,下棋呢。
  后来想起,兰心书记当时明明知道老妈善良的欺骗,可她偏就假信了。要是老妈说一句老爸病重,想让她回去之类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赶回去,陪老爸下一盘棋,讲几件老爸高兴的事,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人有时候需要的仅仅是一句谎话的支撑。走进西部,扎根西部的大学生志愿者,有多少是靠老爸老妈捂着眼泪的谎言,靠亲情默默无闻的奉献与牺牲,才得以在西部留下脚印,做几件回首堪笑的事情啊。
  一直到兰心书记并不从容并不轻松地离开,也没有一家公司去光棍儿村考察投资。小湘在电话里笑得花枝乱颤,笑完说,你以为人家公司都是我们电信局,拿钱买一个对你的认可啊。你准备好没有?我们约一下,到时候同路走。兰心书记说,走哪去?那边就又笑,不过声音到底还是显出沉重。回你的湖南老家呀,不信你真要嫁给大山,扎根西部?兰心书记长长地哦了一声,并不计较小湘后面的话,突兀地问,今天几号?

  16、
  大山突然不见了,跟他的拖拉机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兰心书记打电话四处问,三天也没问到任何消息,第四天却被小冀告之,明天下午县委书记与志愿者座谈,希望她一定要参加,还说晚上要看晚会,欢送我们的。兰心书记哦了一声,那边电话挂断好半天了她还举着听筒,心事一样放不下。
  晚上去跟表叔和大妈道别,望着两个慈爱的老人,心里缓缓染了几道闺女出嫁前长哭的颜色,因此说不出一个走字。黄黄的灯光如水,心事游成一群疲惫的鱼,温暖的童话睁眼睡着,意境模糊无边。
  大妈先是拉住兰心书记的手,嘴角抖抖地却不说话,望兰心书记望老家伙,汹涌的笑容只好落日一样隐于草色般的皱纹里。再就是捧了一堆核桃放到桌上,把身子躬到地上去,慢慢直起腰,手里就是敲碎壳的核桃,然后仔细地剥,把桃仁塞到兰心书记手里。也不管兰心书记吃不吃,只管不停地剥,不停地给。兰心书记捧了一座山在手上,心想,这就是母爱呀!比山还深重的母爱,怎么忍心吃下去?
  老支书说话,一股呛呛的酒味,他说,几时走呢?兰心书记一惊,觉得突兀的反倒是她,因此竟说不出话来。表叔就又问,样啥都准备好了没有?兰心书记点头,交替看两个老人的脸,呼救一样的说,我会回来看你们。大妈突然说她心口痛,进里屋去的时候却紧捂住嘴,生怕哭出来的样子。踩着比夜色还厚的温软走出老远,还听见大妈嘭嘭拍打胸口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大山娘也知道兰心书记要走了,揩着眼睛,拿出一个盒子给兰心书记,说,大山留给你的。兰心书记接过去打开看,是一个手机,红色的,卡都装好了。也就是说,这个手机有个号码,她带着这个手机,就像风筝带了一根线,再飞多远也能找到。兰心书记问,大山他人呢?他的拖拉机呢?任凭怎么问,大山娘捂着嘴哽哽地哭,就是不说话。
  第二天一早兰心书记就动身。晨雾还在夜的怀里睡着,村子静悄悄的,一声狗叫也没有。她想再走一回20里山路,就像两年前来的那样。毕竟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地方了,不知道多年以后再回头来看再抚胸去想,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脚步轻轻的抬放,怕踩出留恋的声音。从小操场下去,过水磨房,兰心书记惊得气都不敢出了。
  河边公路上,十台拖拉机排满热哄哄的心情,全村男女老幼排成两排,垂手静立,眼里包着比泪水还要温湿的语言。
  兰心书记缓重地往前走,在人群里看见大妈和蛾儿,把大妈抱了一阵,同蛾儿拉拉手。拖拉机的队伍里不见大山,也没有长娃。到最前面,兰心书记看见表叔,白发,瘸腿,手里提着一柄唢呐。表叔身前身后三位老人,躬背如驼,手里也是长长的大口唢呐。
  川北唢呐只在大悲大喜里响。那种老艺人凿木精制、土漆染得乌黑发亮的民间乐器,几近失传,今天在山谷里重新吹响,竟然天外来音一般荡击心灵。表叔一扬头吹出第一个调子,然后就是唢呐齐鸣,百转千回,幽咽哀婉,如诉如泣,丝缕扯心。
  随着唢呐响,拖拉机开始缓缓前进,腾腾的声音杂在唢呐的曲子里,柔韧而软和。每一台拖拉机前面都挂了一块牌子,红底白字,写着简短真切的话语,诸如“兰书记你别走”,“我们永远不忘你”,“一路走好”……
  最后一台拖拉机后面,是几百号人排成的队伍。大妈拉住蛾儿的手,终于忍不住鼻音重重的低哭,于是人群里哭声一片,20里不绝……
  这时长娃开着拖拉机从后面冲过来,停到最前面。他的拖拉机前面没有牌子,但胸前挂了一块,写着:“重新做人”。刹稳拖拉机,长娃慢慢走近兰心书记,庄严跪下,双手把“重新做人”的牌子举高,头重重地叩下去。兰心书记没有去扶,长娃自己抬头起来,已是满脸泪痕。他说,兰书记,我开你买的拖拉机,送你……
  唢呐吹完《娘送女》,吹完《盼儿归》,兰心书记坐着长娃的拖拉机不敢回头,泪雨纷飞,溅湿两山薄雾。
  送行的人群,哭声,唢呐,渐离渐远。
  她知道,无论走多远,生命的路上,记忆的身后,永远都会有唢呐吹响,朴素美好,坚定不移,荡气回肠,梦绕魂牵。
  她知道,这也叫幸福。

  17、
  千里迢迢回到家兰心书记才知道,可怜的老爸已经躺在荒荒的土堆里了。就在季节打电话不久,老爸孤单地走了,而老妈按老爸的意思,淌着老泪忍住,没有通知兰心书记。给老爸上坟,兰心书记没有长跪大哭,她心里满是为老爸而盛开的骄傲的白色花朵。老妈也是一反常态的坚强,反而安慰兰心书记,说,想想你自己的事吧,这也是你爸未了的心愿。
  说到自己的事,兰心书记有点慌乱。广州的电话总是关机,她知道,真应了小湘的话,她的“小广州”跑了。而大山给她的手机响过几次,但没人说话,像是在点名,只要你答应一声,知道你还在,就可以了。光棍儿村的电话不敢打,她怕听了那些熟悉和温暖的声音,万一做出不理智的决定,老妈受不了。再怎么,老妈是不能抛下的。
  她常常同老妈玩笑,胸有成竹的样子,大大咧咧地说,老妈,你的女儿不走了,不嫁了,要陪你一辈子。惹得老妈一阵苦苦的笑。
  结果“一辈子”不长,兰心书记回家第二年十月,老妈静静地走了,一句连心的骂都没有留下。兰心书记认真地哭过,认真地想过以后,往光棍儿村拨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电话,接电话的不是表叔,不是大妈,是季节。
  那时兰心书记通过竞聘,从三百多名竞聘者中脱颖而出,在团市委下属的事业单位上班,让同一批服务西部志愿者羡慕得要死。小晋回山西,在一所中学任教;小渝回重庆,创办了一家网络公司;小川舍不得油橄榄基地,留下,任了乡长;小湘回湖南,辗转去了广州;相比之下,小鲁放飞自由的灵魂,成为山东诗坛新秀,进一家文学杂志当诗歌编辑。这些都是小冀电话里告诉的兰心,末了开玩笑说,我是河北的叛徒呢。
  兰心书记在她的办公室拨通电话,季节在电话里哭喊兰姐,又把电话交给身边的男人,兰心书记就听到二牛的声音。二牛说,大山哥去找你没有?他一直在湖南打工。兰心书记假装没听到,急急地问,表叔他,还好吗?二牛说,石英厂有一百多号工人呢,运输队换了大卡车,村里女娃娃多的是,光棍儿们都成家立业了。兰心书记说,让表叔接电话。二牛愣了一下,但他马上说,公路全铺油了,水磨房那一片建成了公园……兰心书记泪流满面,她说,季节妹妹,你不会骗我是不?季节在电话里哇地一声,快回来吧兰姐,村里出大事了!乱成一团了!
  老支书硬是撑到兰心书记拢身才咽气。他抓住兰心书记的手,把脖子展得喀喀地响,用尽身上最后一点游走的气息喊了一句,闺——女——,眼睛闭得紧紧的,就走了。
  下葬那天,大妈哭得眼泪一把一把的,搂了兰心书记在怀里说,老东西狠心呢,就走了。他活在没求过人,就一件事挂心不下,想认你做个干女儿,又不肯低屈叫你晓得……狠心呢老东西,也不等我。
  兰心书记跪在坟前,细心地往坟头上洒酒,然后喝了一大杯,感觉心胸里有一团火样的东西越聚越大,从喉咙里喷出来,竟是拖长的“爸爸”的哭喊。那喊声掠山而去,激荡云层,舞风回旋,经久不息。
  大山也急急赶回来,时间已经是老支书下葬的第二天了。尽管黑瘦了些,但见到兰心书记,他仿佛从黑夜走到了天亮。只不过那时都沉浸在老支书留下的悲痛里,彼此对望一眼,代替了千言万语。
  季节把几个人邀到一起,在学校操场摆了一张桌子,喝茶,说话,看暮色奔涌。除了兰心书记,大山,还有竟远校长。
  兰心书记突然问,二牛呢,哪去了?季节见问,眼泪都下来了,却低头不说话。大山热辣辣地看着兰心书记,看一阵说,季节别怕,天塌不下来。兰心书记又问竟远校长,竟远校长握着茶杯子,不喝,也不说话。
  大山突然说,我看德旺忙得总统一样,说话粗声武气的,走路一条街都摆不下。兰心书记担心,德旺还真的当了村主任?
  竟远校长隐隐地说,你和大山走了,老支书一下子病倒,村里就只有德旺指手画脚,搞得乌烟瘴气。二牛是老支书电话里骂回来的,带回来八万块钱全部投进了石英厂,哪晓得反倒害了他……竟远校长摇摇头,起身慢慢离去,脚步声像一些没有答案的提问,飘飘荡荡,击打心灵的天空。
  季节学的是地矿专业,毕业后带着一家石英公司回到村子,与二牛一起克服重重困难,组织村民集股,好不容易建起石英厂。那期间德旺带头反对,阻挠,煽动群众闹事,说,把钱扔到水里还冒个泡,装进二牛的口袋,屁都闻不到一个。当上村主任以后,德旺更是处处代表群众利益,与二牛对着干,把二牛周围的人逼得四散。
  晚上跟季节睡一个床,兰心书记并没有问她什么,小姑娘自己哭到伤心处,就告诉兰心姐说,厂子刚有效益,有人联名反映二牛哥贪污公款,昨天叫检察院带去了。兰心书记小心地问,你知道他不可能的,是不是?季节说,我不知道,我说不清啊兰姐。兰心书记捏着季节的手,小心地问,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季节说,工作上我们互不干涉,我只管生产就忙不过来。你知道他,没有心计,只顾里里外外做事,又没个帮手。兰心书记说,这时候,他可千万别出事啊。季节说,都去两天了,检察院又不准见。接下来,两个人互相捏着手,在黑暗里坐到天亮。
  18、
  季节领着兰心书记去看已经停产的石英厂,在厂门口看见长娃。长娃握着一把锨,脸黑得门神一样。见到兰心书记,长娃扛着锨跑过去,灿着脸说,兰书记,你可回来了!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兰心书记指指那把锨,说,这是干什么?长娃不好意思地笑笑,转头看着不大的厂房说,这是集体财产,任何人不能动。又补充说,二牛书记告诉我,有些杂种想进去捣蛋,门都没有!兰心书记和季节相对一笑,心里都感到一点安慰。
  德旺在村上准备了一大桌菜,说代表全村人民宴请兰心书记。兰心书记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对德旺说,大主任的饭不好吃啊,我怕吃成腐败份子呢。德旺脖子上系着一条猪腰子样的领带,肥肥地笑着,并不计较,一副当家作主的派头。
  兰心书记到县上去,大山和季节陪同,长娃开大卡车送。到县城,兰心书记先去找小冀,让季节、大山和长娃在车里等。
  小冀已是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与兰心书记亲热地抱了好一阵。兰心书记还没说完二牛的情况,小冀已经知道了,说,你走后,我对光棍儿村也是留心的多,你说的那个二牛,全是为了你。兰心书记吃惊不小,说怎么是为了我呢?小冀叹口气,告诉兰心书记,他提了三万块钱存到私人帐上,已构成贪污罪,但他的动机是想在村口建一个亭子,叫兰心亭……
  从政府办出来,兰心书记哭得很放纵,把大山他们吓懵了。季节以为二牛出了大事,急得也哭,但是兰心书记反过来劝她,说,放心吧,你的二牛没事,我保证。长娃咬牙说,最好是,二牛书记有个啥,德旺别想活。大山理智些,望着兰心书记说,如果二牛没事,眼下最要紧的,是扶起厂子,恢复生产,不能叫德旺败光了。兰心书记点头同意,说,你们先回去,一定把局面稳住,我还到政府办去,小冀说好了带我去见县长。
  结果县长赶到市里开会去了,没见成。晚上小冀请了几个同事陪兰心书记,围了一桌子吃饭。席间,小冀活跃气氛,问兰心书记,你的大山哥呢?却把兰心书记问得眼泪汪汪的。兰心书记说,二牛什么时候可以出来?大家小心地说,这个不好说,不一定。兰心书记不说话了。
  吃完饭往出走,小冀问,父母都还好吧?兰心书记没有说话。
  回到小冀的住处,小冀又告诉兰心书记,自己年内要结婚,这一辈子嫁到白水,回不去了。兰心书记还是没有说话。
  两个人在床上坐了很久,兰心书记突然问,村委会什么时候换届?小冀说,怎么了?应该是明年。兰心书记语调平静,微微昂着头,无限憧憬又非常坚决地说,我要去光棍儿村竞选村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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