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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文学获奖作品展播:小说《守卫大森林》

 

2018-12-06 16:01:00   来源:中国青年网  

  编者按:12月2日,2018年中国青年志愿服务发布大会在四川德阳举办。会上,2018年首届志愿文学征文活动获奖作品名单隆重发布,标志着由共青团中央和中国作家协会联合开展的“志愿文学”征文活动圆满结束。活动中68位作家深入基层,历时14天,走访了西藏、新疆、四川、贵州、宁夏、青海等6省区18个市地州盟、9个研究生支教团、29位优秀志愿者代表,总行程一万两千多公里,推出了一批具有思想性、现实性、观赏性的精品力作。今天是第33个“国际志愿者日”,中国青年网将集中展播首届志愿文学征文活动的获奖作品,以此吸引并激励更多专业作家、文学爱好者以及社会各界关注志愿者的工作和生活,创作出更多的志愿文学精品,弘扬志愿精神,讴歌奋进的新时代。

  志愿文学获奖作品:小说《守卫大森林》

  作者:吕斌

  人生虽然漫长,但关键只有那么一两步。

  一

  王长工站在林业局门口几经犹豫,走了进去。他很有点儿英勇献身的感觉。

  在一间办公室见到了负责人,这是个胖男人,40多岁,眼珠子很大,脸上的肉往下嘟噜着,胖子审视地看王长工几眼,似乎有一种不信任,问:“你清楚你要志愿做的工作是干什么吗?”

  王长工坦然地说:“防火瞭望员。”

  胖子怀疑地看着王长工说:“我知道是防火瞭望员,我是问你……怎么说呢……”

  王长工听着他那绕口令般的话,明白了他问什么,担忧更加浓重,谦恭地说:“我不知道,您能给我介绍一下吗?”

  胖男人平放在桌子上的两只手自然地搓着,思量着,好像很为难,转身从后面的书柜里拿出一叠纸,递给王长工,说:“你看看这份材料。”

  王长工看材料:瞭望员工作的地点在阴山县的第一高峰上。这座高山叫高格斯台罕山,也叫大罕山。它坐落在阴山县的北部林区,海拔1531米。罕山防火站距离县政府所在地天山镇150多公里,而瞭望台距防火站20公里。这里是树木的海洋,动物的天堂,唯一不适合的就是人类居住。可瞭望员必须住在这里。罕山林区是阴山县的水源涵养区,是海哈尔河、苏金河、达拉仁河这三条河流的发源地,是保持水土,调解气候,保持生态平衡,为农牧业生产和发展起着重要作用。罕山顶上设有防火瞭望台,有三间平房,房顶上有个小小的楼……

  王长工的眼光随着一行字一行字往下流动,这是在深山老林里,怎么住?怎么吃?有毒蛇野兽怎么对付?刮风下雨怎么办……他把材料还给胖男人。胖男人说:“在山上当防火瞭望员,艰苦程度难以想象,先招来的几个大学毕业生志愿者干时间不长都先后不干了,你可能问,为什么非招大学毕业生呢?这是……用你们大学毕业生的话说,是时代的需要,比如怎么把防火科学化,对原始森林进行科学研究,动物植物怎么保护等等,也就是说,不单单是防火,还要进行科学研究,将来建个研究所,把防火和保护生态统一起来……当然,说到天边,第一位的还是防火,防不住火,就什么也谈不上。”

  王长工脑子开始发热,刚才还在担忧这份工作太苦,经胖男人这几句解释又让他心动,在山上进行防火、植物、动物科学研究太诱人了,这和钱学森建立导弹基地没啥两样。他应该大胆应试。

  胖男人说:“原来的老瞭望员在两年前就退休了,没人接替他,他一直坚守在山上,你要是想好了做志愿者,就不用笔试和面试了,马上可以去上岗,试用一段时间看看,你什么时候不愿意干了随时可以离开。”

  王长工满怀信心地说:“我可以试试。”

  胖男人很高兴,说:“希望你能留下来,咱们认识一下吧,我叫白开水,在局里分管防火的副局长,过来,握一下手吧,今后我们就是一个系统的同事了。”

  王长工有点豁然开朗,大学毕业后第一次有了同事。他握着白开水肥胖的手,一股热流涌遍全身,他感受到了这个胖局长盼望他留下来的心情,这是一项艰难的工作,也是一顶急需人的工作,对他有了诱惑。他打量着这个胖局长,看上去脸子冷淡,其实心很善良。白开水说:“你还没吃饭吧?咱们林业局有宾馆,也有食堂,走,我带你去食堂吃饭。”

  二

  晚上,王长工躺在林业局窄小、潮湿、安静的宾馆的房间里,有一种寂寞的感觉,在这县城没有熟人,也没有事情可做,一切都是等待。他来到这里完全是一个意外……

  那天,王长工跑了一天,疲惫不堪地把身体放在破床上,头枕着三个月来没洗过的行李,展开报纸看广告版,随着眼光移动,一行大字映入眼帘:招聘防火瞭望志愿者。

  他脑子闪过一个念头,防火,瞭望,那一定是在野外,有野生动物和植物。自己学的是生命科学专业,适合自己搞科学研究,自己想找的就是这种工作。他往下浏览:由于上两次招聘的防火瞭望员志愿者弃岗,紧急招聘防火瞭望员志愿者一名,条件是全日制专科以上文凭,报名后经过笔试,面试,如果报名达不到一比三比例,取消笔试和面试,直接上岗,签订一年合同,合同期满后能胜任工作,双方协商一致可转为事业编制。

  咦,这么优厚的待遇,先干的怎么弃岗了呢?听说没几个人报名,我应该去试试。他兴奋地坐起来,想给白雪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找到了工作——慢,还是先到报名的地方弄清情况再说。看看启事落款,是阴山县林业局,这是个离市区300多公里的县,后天就到报名截止日期了,得马上出发。

  王长工把牙具等日用品装进包里,看看铺盖和暖壶什么的,这些东西都是白雪送来的,不能带了。这一去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得给白雪发个短信,让她把这些东西取走,这个出租屋暂时退掉吧。他走出出租屋,扯上咧歪着的门,不锁,他这个屋从来不锁,屋子里没有值钱的东西。

  他进了“家常菜”饭馆,手机“嘟嘟嘟”响了。他按键观看:你上哪儿去?他按返回键,不回,上哪儿去?上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不去就没处去,你不是说等我有了工作再跟你父母说咱们俩的事吗!我有工作了,是志愿者,志愿者怎么啦,照样实现我的人生价值,你看着办吧!

  饭馆里照样冷清,这个又脏又破新开张的饭馆没几个人吃饭,老板依旧是那身乡下人的打扮,肥大的衣裳,肮脏的脸,细小的眼睛,讨好的神态,招呼王长工:“这两天咋不着调来吃饭?工作找啥样了?”

  “差不多了。”王长工懒的搭理他,一个土鳖什么事都问,该你知道的你问,不该你知道的就别乱打听,有你啥事。他坐在桌子旁,老板凑过来,讨好地说:“我说你就在我这儿端个菜倒个水的将就着干得了,大学生又怎么样,还不是下三烂的工作也找不到。”

  王长工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少啰嗦,我急着去上班,上饭!”

  老板一愣,嘀咕:“你闹大查了。”他对王长工另眼相看了,说:“好,这就上。”转身朝后屋喊:“面条一碗,咸菜一碟!”

  屋子里仅有的两个吃饭的人朝这边望,王长工脸热,你嚷啥,蔫不拉及上饭得了。他很想要啤酒一瓶,饺子一盘,炒菜两个,外加两头大蒜,让老板开开眼,可是他兜里没多少钱,得计算着花,没有后盾就没那个勇气。

  面条上来了,一碟蒜泥拌海带丝也上来了,他埋头吃,面条难以下咽,但他必须强咽下去。吃完饭,他出门时,老板照样朝他喊:“下次再来呀!”

  王长工心里话,这个破地方,再也不来了,下半辈子都不来了,小瞧人。

  打出租车去汽车站要10元钱,坐公交车1元钱,坐公交车吧,尽管要走10多分钟的路才能到公交汽车站。他甩开步子朝公交车站走,手机响起了短信的声音,他打开看:我在你的出租屋,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我在实现理想的路上。

  三

  早饭后,他走进白局长办公室,白局长正伏在桌子上看报纸,抬头说:“送你的车已经准备好了,停在院子里那辆车就是,你这就上山吧,司机小吴先送你到罕山防火站,你到陈规站长那儿报到,他送你上山。”

  王长工想到了抗战电影上有个镜头,女游击队长入党时,说了一句情真意切的话:“从此我就是党的人了!”我呢,从此我就是山上的人了!

  白局长把王长工领到车旁,司机小吴30多岁,猴子一般瘦,跳下车,热情地跟王长工握手,然后让王长工上车。小吴是个老司机,车开得麻利。跑在路上,他嘲笑地说:“这半年我往防火站送三次人了,一个也没留下,都跑了。”

  王长工问:“为啥都跑了呢?”

  小吴望着前面,握着方向盘,在坑包中熟练地驾驶着车,说:“那个大风小嚎、孤零零的山上,谁能待得住,也就是陈规那个……”他打住了话头,后半句一定是难听的话。王长工装作没在意,却对陈规充满了好奇。问:“陈站长原来是干什么的?”

  小吴转动着方向盘,说:“他嘛,干一辈子防火瞭望员。”

  路上的坑洼大起来,小吴紧忙呼,王长工从小吴的神态上看出,他不相信自己能干长,怕是和先来的年轻人一样,几天之后就离开了这里。王长工对自己也没把握,不再说话。路两旁是丘陵,有荒野,也有庄稼地,荒草地开着五彩缤纷的花,蝴蝶在上面飞舞,百灵鸟在空中振着翅膀歌唱;庄稼地红一条、黄一条、白一条,红的是高粱,黄的是谷子,白的是荞麦;在远处的大山映衬下,有一种神密的色彩。

  车在坑洼不平的路上左右摇晃,王长工昏昏欲睡。前面是望不到头的荒野、大山,他从来没有在荒凉的田野和大山中间走这么远的路,还要走多远呢?城市越来越远了。白雪在干什么呢?她知道我正往一个深山老林里面走吗?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车颠簸到中午,在一个山洼里看到了一幢房子,在四周巍峨的大山下,房子显得那么渺小、孤单。房子四周用木栅栏围着,旁边有一垛牛粪,房子另一边有一个什么圈,里边似乎有猪、驴什么的,太远看不清;房子后面有一条小溪。小吴望着那幢房子说:“防火站到了。”

  这就是防火站?防火站应该是一个大院子,有挺多人,机器轰鸣,马达欢唱……眼前却是一户人家,孤独地坐落在这山洼里,寂静又寂寞,这怎么称作站呢?

  车到房子大门口停下,一个枯瘦的50多岁的男人从屋子里走出来,站在屋前,脸黑灰色,披着一件蓝色褂子,看着车,眼光阴郁,这眼光让王长工想到了白局长,这儿的人是不是都是这种冷淡的眼光?小吴朝男人喊:“陈站长,又给你送来个大学生。”

  陈站长一瘸一拐的朝车走来。他走到车前,慈爱地看着王长工,王长工感受到那是一个老人看孩子的眼光,他生出对这个男人的同情,但,他不一定能因此就在这里长期留下,这里离县城太远了,又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山洼里,如果永远在这里住下去,真的不敢想象了……

  陈站长眨动着眼睛细细地看看王长工,眼光中有一丝怜悯,这种怜悯王长工不是看出来的,是感觉到的,那是一种同情的怜悯,是一个经历了艰难困苦的老人对一个接替者的担心和关照,是一个善良的老人的心迹表白。他木讷地对王长工说:“上屋吧。”

  王长工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比如接待的语言,客气话,说出来的却只有这么一句。小吴见王长工愣神,提醒说:“走,上屋!”带头熟门熟路朝屋走。走进院子,他回过头大声说:“陈站长,这回你得炖傻半鸡山蘑菇了吧,别整那猪肉羊肉的,没啥吃头。”

  陈规站长说:“中,别的没有,那玩意儿可多的是。”这种对话让王长工感受到了山里气息,他跟在后面,看见西屋窗户前停着一辆四轮拖拉机,暗示着这个深山小院和现代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屋子里出来一个妇女,端着一盆子食物,笑着跟小吴说:“你愿意吃啥上西屋去挑,管你够。”她看了王长工一眼,热情地打个招呼,没说什么,她端的盆子很沉,趔趄着朝东边的圈走去,那是一个饲养场。

  王长工朝饲养场看过去,圈着的有猪、鹿和别的动物,他惊奇第问陈站长:“那个鼻子有白印的是什么动物?”

  陈站长扫一眼那边,冷淡地说:“狍子。”咦,家里还养活狍子?妇女走到圈的栅栏外,把盆子里的食物倒进栅栏里的石头槽子里,几种动物围着槽子抢着吃。王长工接着问陈站长:“怎么养这些动物?”

  陈站长站下,看着那边说:“都是在山上捡来的,有的受伤了,有的太小跑丢了,养好了养大了,就放回山上去了。”

  王长工想到了白局长说在山上建立动物植物科学研究所的事。小吴问陈站长:“你养的狐狸崽儿和狼崽子呢?”

  陈站长说:“狐狸养不住,太精,大一点就跑了;狼崽子不敢养太大,能扑食就得放回山上。”

  进了屋,南边是炕,北边墙下是柜子,小吴坐在屋子里边的炕边上,王长工看见墙上挂着几个自制的照片镜框,走近认真看镜框里的人,都是陈站长家里人,里面有个姑娘,面相很土很黑,眼睛挺亮,那长相似是陈站长的女儿吧?

  饭做好了,陈站长老伴儿端上来的是小米饭,一小盆山蕨菜,一沙锅子傻半鸡炖蘑菇,还有像韭菜又不是韭菜的植物,小吴说我就愿意吃这山韭菜蘸酱,王长工这才知道是山韭菜。小吴很高兴,大口地吃着。王长工这些日子没吃好饭,这种乡村饭菜正对他胃口,他吃得真香,要是长期在这里工作,天天能吃上这种饭也满足了。陈站长老伴儿在端菜的空儿好奇地问王长工:“你是大学毕业?为啥不在城里找个工作呢?”王长工低头吃饭,他从眼角的余光中看见陈站长白了老伴儿一眼,老伴儿并不为此停止发问:“你干这个工作家里人同意吗?你想好了吗?”王长工依然低着头。陈站长脸色阴沉地说老伴儿:“你多管啥闲事,端饭去!”老伴儿出去了。王长工感受到了自己来到这里是不受欢迎的,他的心思这里的人都能看得透。

  小吴吃得差不多了,也体察到了气氛,想打破这种尴尬气氛,立即转移话题跟陈站长说话:“你们西屋怎么只有傻半鸡,别的东西咋没有?”

  陈站长说:“现在林业公安盯得紧,没人再敢进山打猎了,被打伤的、被夹住的动物几乎没有,这些傻半鸡是半夜被狼吓飞起来撞死在树上的。”

  陈站长老伴儿端着饭进来,往桌子上放,说:“我早晨起来到院子外的牛粪垛端粪,看见房西那几棵树下一片死傻半鸡儿,想到半夜狼叫得厉害,一定是狼吓得傻半鸡儿乱飞撞到树上了。”

  陈站长对小吴说:“剩下那几只你走时拿上吧。”

  小吴笑着说:“拿回去我也捞不着,哪回进院都跑上一帮人,把车给你翻个底掉。”

  陈站长喝了酒,脸红了,说:“你老往这山里跑,当然知道你车里有好玩意儿。”接着陈站长就拿出一副再也不愿意说话的神态。

  小吴吃完饭,说一会儿话,看看王长工不说话,陈站长也是懒怠的样子,看看天不早了,说要在天黑前赶到家,开着车走了。

  陈站长和他坐在炕上说话,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念了几年书,为什么要干这个工作?王长工没正面回答为什么干这个工作,而是说这个工作锻炼人,想试试。听到试试,陈站长不再说话。老伴儿进来给王长工倒水,说这山里不比城市,见不到人,也没地方去,可能想家,到了山上……陈站长白了她一眼,她就打住了话头,出去了。山里天黑得早,太阳一落进山西边,夜幕就拉上了。陈站长说早些睡吧,明天还得上山,安排王长工在西屋睡。王长工跟着抱着被子的陈站长走进西屋,只见地上有几个缸,盛着粮食野菜什么的,屋顶上挂着各种兽皮和羊皮,炕上铺着干野草,炕头铺了铺盖,褥子是两张兽皮接成的,被子很旧,洗得干干净净。陈站长把被子放到炕上,说:“早点睡吧,上了山就再也睡不好了。”

  王长工躺下后,觉得这屋子有些潮湿,还有很大的野草味,还听见屋顶和地上有虫子爬动的声音,他害怕睡着了虫子爬进耳朵或者钻进嘴里,没有觉,脑子乱纷纷的,翻了几次身,想起了白雪、家里人,还有找工作的种种经历,以及要干的工作……刚要有了困意,听见外屋进来了人,陈站长老伴儿压低声音说话,接着是一个姑娘的声音,听对话像是陈站长的女儿回来了,她这么晚才回来,干什么去了呢?王长工有了好奇心,想看看这个姑娘什么样式子,但他不能起来,得装作睡着了。他闻着屋子的土味和野草味,继续想父母和妹妹,想学校的往事,想招聘的经历,想到了白雪,得给白雪发个短信。拿出手机,没有信号,愣了愣,哦,这是山里,从此和外界失去了联系。发不成短信打不成电话,一心一意睡觉吧。

  四

  王长工被轻微的嘈杂声惊醒,他睁开眼睛,窗子已经发白。他爬起来。

  王长工站在院子里,阳光从东边直射过来,陈站长的女儿正背着个背筐朝院外走,她好像故意躲着王长工,不愿意跟他见面,更不愿意说话。

  吃完饭,陈站长启动了院子里的拖拉机,拖拉机的响声在这山里传出很远,在山与山之间回荡,陈站长让王长工上车,准备送他上山。王长工蹲在车厢里,车颠簸得厉害,他扶着前栏杆半蹲着。走出不远,他看见一个姑娘在路旁的林子边上割草,她低着头割,在拖拉机路过她时,她只是抬头看一眼,好像习惯了拖拉机拉着人上山,汗水打湿的头发粘在她的前额上,浅红色的褂子被露水打湿了,蓝色的裤子挽到小腿上。

  没有路,车在没膝深的野草和灌木丛中爬行,车轮下的草和树刷刷刷地响,树枝不时地刮到王长工的脸,他只好时刻躲避着树枝。看着周围的景致,两边高大成片的原始森林,从山底一直铺到山顶,密集得似乎进不去人,偶尔出现一片桦树林,在山沟里或在半山坡上。他问陈站长:“那桦树林怎么孤独一片?”

  陈站长一心一意驾车,不看别处,说:“有桦树林的地方就是原始森林退化了。桦树林再退化成灌木,灌木再退化成草原,草原再退化成沙漠。”

  哦,草原并不是赞美的词,是大自然的回光返照,是大自然的最后辉煌。

  树林密集起来,挡住了视线,远处的山峦看不见了,林中不时窜出一只兔子,慢腾腾地游荡,对于吼叫着的车视而不见;树林子里的野鸡成群结对寻食吃,悠闲自在。这儿真是动物的天堂。

  太阳升高了,阳光透过枝繁叶茂的缝隙射下来,斑驳陆离。车走了20多里路,驶出一片原始森林,爬上山坡,树稀了,车在陡峭的山坡上爬行,坡度太大,车是半仰的,要翻的感觉,王长工看着旁边的峡谷,担心掉下去,他叫道:“陈站长,不能再往上走了,车翻了咋办?”

  陈站长慢慢地开着车,说:“瞭望台在山顶上,必须上去。翻不了车。”陈站长敢往上开,说明他经常这样上山,心里有把握。尽管如此,王长工的心还是提着,陈站长像走平地一样神色安然,看来他习惯开着车上山了。

  越往上走,树越稀,接近山顶,灌木少了,草茂盛起来。王长工看见了山顶上那座孤独的房子,房顶上有个高高的阁楼,那应该是瞭望台。

  车缓缓地爬到房子前,四周是荒凉的灌木杂草,稍远点儿是原始森林,没有一点儿人的踪迹。陈站长停了车,王长工跳下来朝远处观望,这才发现,这个在下面看着不是周围群山中最高的山,站在顶上却对周围几十里上百里地的山峦一览无余,都说这山望着那山高,站在这座山上是一览众山小,四周的群山从山下排列开去,波涛汹涌般地向远处延伸,山峦间飘动着白云,云掩盖了山峦和森林,站在这山顶上就像站在云端上一样,这里犹如仙境。奇怪的是除了成群的苍蝇,没有别的昆虫,这山上太安静了。

  陈站长把车上的几塑料桶水和粮食蔬菜搬到屋门口,开了门锁,王长工正要搬门口的东西进屋,陈站长拦住了他,说:“你离门口远点。”

  王长工奇怪,疑惑地往后退几步,这屋子里不会有猛兽吧,他的心提起来。陈站长猛地拉开门,迅速退后,屋子里呼地涌出一股黑烟,烟扑到王长工的身上和脸上,似乎有无数的小东西打在他脸和身上。王长工大惊,急忙往后退,黑烟疯狂地朝外涌,他看清是云豆般大小的苍蝇,争先恐后地往外冲,他的身上落满了苍蝇。黑烟滚滚,持续着,陈站长并不急于进屋,坐在离门口远一点儿的草地上,咀嚼草叶,这儿不许抽烟。门口还有苍蝇往外飞,王长工吃惊地看着烟雾弥漫般的苍蝇,傻子似地站着,这么多的苍蝇是他从来没看见过的。陈站长看他一眼,问:“你对干这个工作有什么打算吗?”

  王长工回过神来,看不出陈站长问这话有什么用意,怕陈站长看出他的心态,不敢撒谎,又不能不撒谎,说:“我想边防火,边搞动植物研究。”

  陈站长看他一眼,可能他见过来这里的青年人没待几天就走了,次数多了,就不信任了,似乎窥视到了王长工的内心世界也是这样,不热爱就不会在这里常站,他想试试王长工是不是热爱这项工作,他不客气地说:“搞研究是为了什么?其实我希望有知识的年轻人接替我,研究动物在灾害发生时的特殊反应,研究植物对各种天气变化的适应,我没文化干不了这个,可惜没有哪个年轻人愿意在这上面下功夫。你有想法,得知道这里的大概情况。你知道世界森林分布情况吗?你知道世界森林火灾形势吗?”

  王长工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很老粗的男人问出的话让他很意外,就像坐在课堂上考试,遇到了没想到的题,十分紧张,这个木讷的老粗,在山上呆一辈子的残疾男人,应该和文化没有太多关系,可是怎么会问出这么高深的知识?王长工老实回答说:“我是师范生,没学过这些。”

  陈站长舒一口气,好像终于有比这个大学生高明的地方了,有了炫耀的机会,他像背诵题一样脱口而出:“目前世界森林面积约28亿公顷,覆盖着地球陆地面积的30%,咱们国家有森林面积1.34亿公顷。主要分布在东北和西南地区,其中,森林覆盖率以东北内蒙古林区最高。明白吗?咱们这儿的森林覆盖率最高。”他用自豪的口气对王长工说,好像这是他的功劳。

  陈站长接着说:“森林最大的天敌是什么?是火灾,过去50年,全世界20%的原始森林已经消失,每年有超过近6万平方英里的天然森林消失。全球平均每年发生森林火灾22万起,过火森林面积640多万公顷。”陈站长脸色凝重,好像在对王长工进行防火教育。他停了一下,问:“你知道咱们国家最惨重的一次森林火灾吗?”

  王长工心思不在这里,他听说过大兴安岭大火,但不太详细,就摇摇头说:“不知道。”

  陈站长说:“那是1987年5月6日,大兴安岭发生了罕见的特大森林火灾,火灾来势那叫猛,东、西两线同时起火。在西部,5月6日起火,到7日晚刮起了八级以上大风,5个小时火头干了100公里,铁路、公路、河流,甚至500米宽的防火隔离带都挡不住。一个晚上就烧毁了西林吉,也叫漠河县,还有图强、阿木尔3个林业局所在地和7个林场、5个贮木场。当天夜里,这儿的东部塔河县盘古林场的火势也猛得没治了。到8号,西部漠河、东部塔河县境内都发展成面积为30万和20万公顷的大火海。那天以后,火越烧越厉害。25天后才整灭。损失太大了。五万人没了家,烧死93人,大火烧过了100万公顷土地、烧掉了85万立方米木材,是建国以来毁林面积最大、伤亡人员最多、损失最为惨重的一次。”陈站长说得痛心疾首,叹着气说:“起火原因不是天灾,也不是坏人破坏。最初火源是林业工人违反规章制度吸烟,违反防火期禁止使用割灌机的规定,违章作业造成的。”王长工发现,陈站长说这些时,不但是脸色凝重,眼睛中还出现了泪水,这个守了一辈子山的老人,可能还对当年那场大火耿耿于怀。王长工明白了陈站长跟他说这些的用意,明白了在这山上的重要性,他第一次有了一种感受,那就是他不是被扔在这山上没人管了,而是身上有了更重要的一份责任,他和遥远的城市乡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很多人在注目着他呢。

  两个人沉默一会儿,陈站长接着说:“我像你这么大时——你多大?24岁,我就是你这个年龄到这山上的,快30年了,你可能要问我发现过火情吗?当然发现过,大的火情就有240多起,特别重大的火情有13起,烧在这山上,不单是盯着咱们县境内的林子,能看到的所有林子都要照顾到。大火无情呀!”

  王长工感觉到,在这山上担当的责任,远比他想象沉重得多。他望着林海,想象着起火时会危害到很遥远的人,他想到了白雪、白局长、家里人,他感觉到他不再是一个人守在这山上,而是有很多人在做他的后盾。

  陈站长看看屋门口,只有零星的苍蝇往外飞,说:“进屋吧。”说着站起来朝屋走去。王长工跟了进去。屋内不堪入目,地是用砖铺的,连砖的形都看不清楚了,地面上长着茂密的一寸来高灰绿色的毛,踩在上面噗噗直冒烟,王长工被呛得又是咳嗽又流泪,他退了出去,稍微缓和一下,见陈站长收拾炕上的东西,他进屋拿起墙脚的笤帚开始清扫,更是喘不上气来,他捂着鼻子扫,眉头皱得老高。陈站长对这一切习以为常,边忙着边说都是因房屋漏雨地湿闹的。炕也湿透了,陈站长说:“三四天才能烧干,晚上就得住湿炕,白天要晒被褥,要是赶上下雨连阴天,那就没有办法了,将就着吧。”

  墙脚有个木柜,陈站长打开那个柜子,拿出一个塑料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小收音机,从兜里掏出两节电池安上,收音机响了。他又从塑料包里拿出一个机器,说:“这是电台,是和外面联系的通讯工具。发电用手摇,来,我教你怎么使。”陈站长边师范边讲解,王长工很快学会了使用。

  陈站长把王长工领到外面,到房子一侧,踩着一架木梯子上了房顶,房顶有一个阁楼式的房子,四面是厚厚的玻璃,里面立着一架一人高的望远镜。陈站长说:“这望远镜是500倍,到了防火期,每隔20至30分钟瞭望一次。”

  王长工用望远镜朝四周看看,咦,太清楚了,几十里地的树木看得清清楚楚,就连林子里的野鸡、鸟等都能看清,有了它,什么火情都能及时发现。

  下了房进屋,陈站长开始做饭,王长工继续收拾屋子。

  吃饭的时候,屋子里的霉味熏得王长工头晕目眩,一阵阵恶心,几次要吐。陈站长鼓励说:“要硬往下吃,时间长了就习惯了。”为了分散王长工的注意力,跟他说一些山上生存自救的办法:“要是下雪天下雨天送不上来烧柴粮食和菜,你到山下林子里捡干树枝子和野菜,山沟里有一种山韭菜,那东西比家韭菜味儿鲜,采来蘸酱炒着吃都行;水嘛,山沟里有山泉水,找一根木棍用塑料桶去挑,大雪天下不去,就化雪水吃。下山扛树枝子、挑水、采山韭菜都要小心,一个是路不好走,刮风天更危险,我这腿就是扛干树枝子,被风刮倒摔折的。夏天采山韭菜时小心别让蛇咬着,它藏在草里面看不见;冬天下山扛树枝子还要防备饿急了的狼,那东西平时不咬人,没吃的可就不管不顾了。”

  陈站长边吃边磨叨,似乎要把他在山上的所有经验都告诉王长工,而这些经验永远也说不完。王长工听着,心里更加紧张,他觉得这山上到处都隐藏着危机,随时随地给他带来威胁。

  饭吃完了,太阳接近西山头了,陈站长展开被子,叫王长工睡觉,他坐在炕上打盹。王长工睡不着,问陈站长:“你为啥愿意干这个工作?”

  陈站长看他一眼,叹息说:“开始也不愿意,可是当年师傅在那场大火中烧死在这山北面后,我就再也离不开这里了。我老了,来的年轻人我不放心,我不能离开这里。”陈站长烧了一壶水,一碗接一碗地喝,王长工在陈站长的折腾下睡不着,他忍不住地问:“你老喝水不起夜吗?”陈站长说:“防火季节,每隔20分钟观察一次,怕睡着了,就多喝水,用尿把自己憋起来,年头常了就养成了喝水的习惯。”

  这一夜,陈站长几乎没睡,每隔一会儿就上房顶一次。日出东方,陈站长要下山了,王长工站在房子前,看着拖拉机朝山下驶去,心抽紧了,这山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多么想留下陈站长呀,那是他唯一的依赖,他几次想大声喊陈站长,但是他知道陈站长是不会留下来的,他控制着自己,任凭泪水流个稀哩哗啦。

  五

  站在这罕山顶上,四周是原始森林,远处是起伏群山,更远处是天边,附近的树林里传来各种鸟的叫声,远处的树林子里隐约还有不知道什么野兽的嚎啕。

  天黑了,四周的鸟叫声息了,而树林子里的野兽叫声大起来,并朝着他住的房子移来,他拿着手电,往四周晃动,有绿色的光,那是狼的眼睛,他记住陈站长的话,狼不饥饿是不吃人的。他爬上房顶,用望远镜四周遥望,这是一部红外望远镜,林子渐渐模糊,但能看见里面发生的事情,特别是有热量的东西,看得很清楚。望一会儿,他坐在凳子上,听着森林在微风的吹佛下隐隐约约的涛声,孤独、寂寞缠绕着他。陈站长在这山上待了30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王长工忽然想到白雪和他的约定,有了工作她就可以带着他去见她的父母了,给她写一封信,告诉她我有工作了,是在林业局上班,一年后可转成正式在编人员。当然,是否能转成正式员工,还要看自己这个志愿者干的怎么样。

  附近传来一声狼嚎,吓王长工一跳,他回到现实,四周漆黑一片,他下了房,进屋从包里掏出纸笔,把纸铺在炕上,在罩子灯下,伏在炕边上写信:“白雪你好!我已经应聘到阴山县林业局工作,岗位是防火瞭望员,地点在罕山顶上,这里有独立的……”他犹豫不决,还是别编了,有什么说什么吧,接着写:“……别墅,米、菜有人送上山,柴山上到处都是,水有山泉,随便吃用。这里的工作环境就是人间天堂,站在山顶上,能望见几十里上百里的原始森林,云彩在脚下漂浮,像棉花一样柔软;连绵不断的大山铺向几百里;树有无数种,各种各样的草我从来没有见过。咱们在课本上学过的《桃花园记》,就是描写的这里。生活在这美好的地方,我感到了愉快、幸福……”

  半夜,外面刮起了大风,风像千百万条野牛在怒吼,山巅之间在震颤。王长工蜷缩在潮湿的被窝里,吓得心惊肉跳。他记着陈站长的话,在这不是防火期的季节里,大风天可以不上房观察,因为出门容易被大风刮走。风刮了一会儿,又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雨点砸在屋顶上噼啪乱响,雨水泼向大地和森林的轰隆声,像天塌陷了。他把睡觉前准备下的烧火用的火铲紧紧地攥在手里,盯着门,防备门被撞开,闯进野兽或者怪物,他想象着发生危险该怎么拼搏。

  这一夜,王长工在惊恐万状中度过,天亮时他睡了一小会儿,朝阳升起。他站在房子前拉着的铁丝上晒被子,山坡上湿漉漉的,这样的地面陈站长是不可能开着拖拉机上山来的。山上一会儿是雨,一会儿是风,一会儿晴天,一会儿乌云满天。他渐渐明白这山上的天气变化莫测,除了防火,还要不断地忙着各种各样的劳作,比如晒被子,驱赶苍蝇,防备狼靠近房子等等。

  一晃几天过去,桶里的水没了。他挑着两个塑料桶到山下挑水。山坡陡峭,泥草地溜滑,走几步就摔个跟头。下到山根儿已经成了泥人。他在山涧小溪里刚把水灌好,起了风,越刮越大,所有的树都被风按着朝东南方向弯下去,他站立不稳,只好趴在草地上。风来得快,过去的也快,不一会儿风小了,一片乌云飞来,下起了雨。他想到了晒在外面的被子,糟糕,浇湿了晚上怎么盖呀,得快点回去拿到屋里。他挑着塑料桶往山上走。下过雨的山坡更滑,在陡峭的山坡上走,就像冬季在冰上行走一样,他弯下腰抓着灌木或者草,身子拽着大腿往上爬,几步一个前趴子,不小心就摔出老远,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几里地的山顶,感觉有十万八千里,可望而不可及。寻找好走的地方,看看四处,哪儿都一样,在这山上,没人能帮助你,爬也好滚也罢,必须自己走上去。两桶水太沉了,怎么沉也得鼓捣上去,没有水就得渴死,不能扔了桶,累死也要把它整上去。他狠命地抓着灌木和草,蹬着泥地,一步一步往上挪。

  在太阳升到近中午的时候,他终于经过九九八十一难般地到达了山顶。他像野人一样瘫软在地上,大口地喘气,汗水把他衣裳湿了好几遍,雨水和泥巴把他弄成了泥猴儿。开始他得到了喘息很舒服,喘匀了气,阴冷的山上让他打颤。他坚持着站起来,拎着两桶水,趔趔趄趄走进屋。

  菜也吃没了,还不见陈站长上来,好像把他忘记了,他得自己求生存,他下山到峡谷里采山韭菜。少有的好天气,风不大,草轻柔地摇晃着,阳光灿烂,远山近谷的树木那么新鲜。他在深草中绊绊拉拉朝山下走。忽然,他看见一块大石头旁的一片草丛中探出一颗动物头,吓他一跳,他脑海中闪出狼、虎之类的动物,卧在草从中窥视他的行踪。他刚要拔腿往山上跑,或者找一根树干跟动物拼,那个动物并没有攻击他的意思,头又缩了回去,露出的耳朵轻微地晃动,晃动几下隐没了。他才醒悟,大白天,狼、虎之类动物是不会趴在这儿不动的,一定是别的动物或者受伤的狼。他寻找到一根胳膊粗的干树枝,去掉枝杈,剩下一根木棍子,他紧紧地握在手里,朝动物移动。动物在他的下方,他时刻处在上方的有利位置,轻着脚朝动物走,渐渐看清楚了,是一只梅花鹿,他舒了一口气,走近看,是一只刚下生不久的小鹿,可能是和母鹿走失散了,饥饿难耐,就趴在这里了。时间长了不被狼吃掉,也得饿死,抱回山上喂养吧。他想抱起小鹿,一想,还是采完山韭菜回来抱着它吧。

  他下到谷底,看见谷底有一个人弯腰干什么,这荒无人烟的山洼里是什么人呢?那个人专心致志地在采摘什么,左手已经抓着一把植物了。他好奇地朝那个人走去。近了,看清是个女人,白底粉碎花褂子,蓝色裤子,裤子有点肥,穿一双高筒胶鞋,圆脸很黑,像抹了泥土;两只眼睛大而亮,梳着马尾巴辫儿,脑袋显得很圆。王长工走近了她也没有觉察,她太专心了。王长工看着女人长相,好熟,在哪儿见过,对了,在陈站长家墙上相片里,那天早晨他离开陈站长家也在路边看见过她,她可能是陈站长的女儿。她采摘的是一种青黑色的植物,这种植物在这条峡谷里到处都是。

  姑娘听到了草声,抬头看见了王长工,泥土一样的脸有了潮红,那是腼腆。王长工思量,她要是脸不黑,是个很好看的姑娘,这黑脸是山里的太阳晒的,陈站长的脸就是这样黑,也许我以后脸也这样黑。王长工问:“你在干什么?”

  姑娘扬起手里的植物,说:“采蕨菜。”

  王长工在城里的饭馆里吃过这种植物,但他拿不准是不是在这山里采的,问:“采蕨菜干什么?”意思是留着自己吃还是拿到山外去卖?

  姑娘也犹豫着,说:“给你采。”

  王长工意外:“给我采?”

  姑娘有点腼腆,说:“天老下雨,车上不了山,我爸爸知道你没菜了,家里也没有了,就让我开着拖拉机来山上采蕨菜给你送上去。”

  王长工这才发现,不远处的树林子里停着拖拉机,在草从中时隐时现。王长工高兴地说:“那正好,我来采山韭菜,咱们多采点一起上山吧。”

  姑娘说:“你下来了我就不上去了,拖拉机也开不上去,你采完山韭菜,到我车上把我采的蕨菜拿上。”她是一种关切的口气。

  王长工第一次在这山里见到人,很想让她到山上的屋子里坐,她说不上去,他很失望,但一个姑娘他不能强求,他说:“好。”心里很难过,在这山上想找一个人说说话都是奢望。

  两个人忙起来。王长工问姑娘叫什么?姑娘不好意思地说:“我的名土呀,叫陈鲜花。”

  这名字是够土的。王长工好奇心驱使着问她干什么工作还是在家务农。

  陈鲜花很为难,不想说又不能不说的神态,说:“我去年专科毕业,学的专业是畜牧,就在家里养几头猪、几十只羊和从山上捡回来的鹿、狍子什么的。”

  王长工忽然想起来,说:“山坡上有一只鹿羔子,趴在那儿走不动了。”

  陈鲜花往山上瞭望,说:“准是昨天刮大风把它和母鹿吹散了,在山里是常事,得拿回去养活,不然晚上就让狼吃了。”

  野菜采完了,陈鲜花领着王长工到拖拉机旁,把车上的蕨菜交给王长工,王长工抱着蕨菜领着陈鲜花朝鹿羔子地方走。陈鲜花告诉他:“蕨菜进屋就得用盐水泡上,要是不泡,明天早晨就成柴火了,这东西老得快,就是一夜的事。”

  到山坡上,陈鲜花抱上鹿羔子要走。王长工犹豫一下,问:“你们家……还有你,好像对我有点客气?”陈鲜花脸微微红了,不好意思,踌躇着说:“这个吧,我看你也是个实诚人,不想隐瞒你,我爸爸年龄大了,在这山上也干不了多久了,他在这山上,对这山有感情了,离不开,想有个真心实意的年轻人到这山上接他的班,可是来的年轻人都有别的想法,站不下,你来呢,过了几天新鲜就会走的,我们家的人当然也包括我,就把你当作客人……”陈鲜花眼光迷惘,她怨恨地看着王长工,说:“其实我爸可以不瞭望,这山这林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也不是我们一家人的事,可真要让他离开他又不放心。”

  王长工说:“我有一封信,你帮助我邮出去行吗?”

  陈鲜花爽快地说:“行,你给我吧,邮递员来防火站时我给他。”

  王长工从内衣兜里掏出封好了的信,交给陈鲜花。他担心陈鲜花猜测出是给什么人的信,陈鲜花并没看信,直接装进兜里。

  六

  白雪要上山看王长工的消息,是陈站长通过局电台发给王长工的。王长工提前一天作准备。

  连着几个阴雨天,苍蝇疯狂地往屋里钻,每天往外驱赶苍蝇要花费很多时间,打死的苍蝇到处都是。他把窗台的苍蝇打扫下来,用小簸箕端出去,又腥又臭,他皱着眉头,忍着恶心。玻璃窗上苍蝇屎盖了几层,窗户不透亮了,用抹布使劲擦也擦不掉。他拿来菜刀耐心地往下刮。窗户擦完了,收拾橱柜,里面的饭碗盛着剩饭和剩菜,饭上、菜上都是苍蝇,倒掉瞎了,不倒掉也不能给白雪吃,把苍蝇挑出去,在白雪到来之前把它吃完。

  屋子收拾完了,还得准备烧柴,白雪到了山上要是没烧的,不能让她看见自己背树枝,她会失望的。

  他往山下走去。风突然大了,这罕山顶上,风雨无常,他已经习惯。他在峡谷里拾几根大的干树枝,扛着往山上拖,他弓着腰,顶着风往山上爬。一阵烈风吹来,推拥着他顺着山坡往下跑,几个大的树枝扔得四散开。风刮着他跑了几十米,他几经努力才站住脚。他转回来捡起扔掉的树枝,扛着朝山上走,每跨一步,都像翻越崇山峻岭。他给自己鼓劲,要不屈不挠,只要有一口气,也要把这些树枝拖上山。

  经过千辛万苦,累了几身汗,挣扎了无数次,在筋疲力尽时,他把树枝拖上了山。像历次一样,看着扔在地上的树枝,他有一种胜利感,这种感觉是愉快的。

  在白雪约定上山的上午,艳阳高照,是个少有的好天气,王长工站在房子前,朝山下车上山的地方张望。傍晌午,陈站长开着的拖拉机一出现在山坡上,站在屋前的王长工看见了车上那个花花绿绿的女人,那是他最喜欢的姑娘,是他在梦里思念过多少遍的姑娘,是他盼望见到的姑娘,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和白雪在一起的许多场景,她终于来了。车走近了,王长工朝白雪欢快地笑,那笑是忍俊不禁的。白雪也看着王长工笑,但笑得很勉强,脸上的倦容让那笑很无奈。她粉花褂子上沾满了露水,是一路上树枝搭上的。车停下,她下不了车,她腿麻,又累,又惊吓,站在车上动弹不得,无助地看着王长工。站在车旁的陈站长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把她弄下来。王长工跑过去,挽扶着白雪,几乎是把她抱下车的。白雪趁势撒娇般地任由王长工摆弄。白雪并没像王长工想象的那样对这山上的景致欢天喜地,看个没够,而是皱着眉头,在王长工的挽扶下,说着怨气的话直接进了屋,甚至都没看周围的大山和森林。

  进了屋,白雪捂着鼻子,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说:“这屋子怎么这么大的霉味呀?又腥又臭。”王长工陪着小心,说:“这山上就这样,习惯就好了。”他扶着白雪上炕,说:“这炕我早晨就烧,热乎,往里坐。”

  白雪坐在炕上,摸摸炕,说:“这炕咋这么潮?”

  王长工赔着小心说:“这炕咋烧也这样。”他很不好意思,无法把炕的潮湿彻底去掉,他想说,专为你烧的呢,平时比这还潮,被子褥子也是潮的。他觉得对不起白雪,白雪是贵家的娇女,是这里贵重的客人,不应该让她受一点点委屈,又没有办法不让她受这种委屈。

  陈站长在外面嚷:“小王,粮食和菜放在屋门口了,你拿进屋去。柴火不多了,我到下面谷地里扛上些来。”

  王长工明白陈站长不进屋的意思,山里人思想都比较守旧,也懂得他借扛柴火躲开的用心。王长工从外面把粮食、菜搬进来。白雪关切地问:“这上面就你一个人。”

  “哦。”王长工看着白雪,不明白,瞭望一个人就够了,多人也没用。

  白雪鼓起勇气问:“你打算在这山上工作一辈子?”她的眼光直望着王长工,是犀利的。王长工沉默了。不在这儿工作一辈子,干什么去呢?你不是说你父母提出我必须有工作才能和你处吗,我有工作了,当然这工作我也感到拿不出手,现在看你的态度了。

  白雪从王长工沉默的表情上看出了他的决心,她有了同情,她知道,这种同情是有限度的,同情本身就是想躲避,因此同情不能持久。王长工准备做饭。白雪说不饿,不想吃。王长工知道她不是不饿,而是这里的环境和屋子的味道让她吃不下去,他一开始来不也吃不下去吗,得坚持吃。王长工做饭,白雪坐在炕上看着他做,心想,他在这山上学会做饭了,不错呀。

  王长工正忙着,白雪突然有了异样的感觉,腼腆地问:“厕所在哪儿?”

  王长工抬头看着白雪,愣了愣,明白白雪要干什么,说:“这个……这个,这儿没有厕所,你出了屋随便。”

  白雪犹豫。王长工说:“这山上就我自己,你……哪儿都行。”

  白雪试探着问:“走远一点儿有狼吗?”

  王长工说:“远处当然有,白天狼是不靠近这房子的……你不用走挺远,在房子附近就行。”

  白雪磨蹭着下了地,出门左右撒目,都是原始森林,远望波涛一般的山峦覆盖着森林,好像离开了人间。她拐过东房角,朝房后的森林走去,边走边观看周围的景致,这里真是仙境一般,太美了。

  三个人的饭,王长工还是第一次做,王长工把水放到锅里,把米淘进盆里,菜切好了。不见白雪回来,也许她好奇看景致呢。他要点火煮饭,忽然觉得不对,她下车时对这里似乎没有兴趣,怎么会东看西看呢,一个方便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出去看看吧。王长工出门,没有白雪,风在慢慢地吹着,南面是陈站长去扛树枝的方向,近处没有高大的原始森林,山坡上是灌木丛和杂草,房子背面是缓坡,坡上是茂密的原始森林。王长工猜测白雪是进入原始森林里了,她准是怕被人看见,觉得进密集的树林里保险。王长工站在原始森林边上东瞅西望,忽然听见林子里传来喊声,喊声在这山上的森林里回旋震荡,惊惶失措,王长工大惊失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森林里跑。林子虽然在房后,因为森林密集,他从来没有进到这里面。在树枝的撕扯下,他挤过几棵万年古松,看见了白雪,正提着裤子岔着腿站着,见了王长工,惊恐万状地喊:“快来救我,我被咬住了。”

  王长工心咚咚咚地跳,被什么咬住了?狼还是蛇?你也倒是,跑到这里面干啥,在房前房后方便的就行,也没人看见。王长工跑到白雪跟前,见白雪脸色煞白,哭丧着脸说:“我刚蹲下,屁股底下窜出一活物,朝林子里面跑去,吓得我赶紧站起来,细一看是一只兔子,好像脚被咬住了。”

  王长工看见白雪脚下除了荒草没有动物,细看,是乱蓬蓬的藤条缠绕住了她的小腿和脚,她一慌以为是什么动物咬住了。他脱下上衣扔给白雪,白雪用上衣包住屁股,王长工过去把藤条扯断,白雪拔出两腿,用王长工上衣擦了裤子,提起来,跟着王长工走出森林,红脸嘟噜的;王长工脸更红,低着头先进了屋。

  王长工看见盆里的米和菜愣住了,出去时忘记蒙上,米、菜和锅里的水全是苍蝇,在王长工眼里是正常的,在白雪眼里就恶心死了。王长工想扔掉,但实在舍不得,何况拖拉机的声音响到了门口,陈站长看见也会制止的。他往外挑苍蝇。白雪进屋,看见皱眉咧嘴,说:“快扔它,太恶心了。”

  王长工不理她,继续往外挑苍蝇。陈站长卸完树枝子,进屋看见王长工挑苍蝇,他饿了,想让王长工快点儿做饭,拿起筷子也帮助往外挑。

  白雪躺在炕上,面对着里面的墙,不看两个人,心里腾云驾雾,快要吐了。

  饭做熟了,饭菜端到桌子了,王长工叫白雪吃饭,白雪坐起来,端着碗放进嘴里一口饭,就哇地吐了出来,扔了饭碗跑到门外,蹲着哇哇哇地狂吐。两个人愣住了,王长工跑出去,拍白雪的背。陈站长没动,顿一下,大口吃起来。

  白雪没吃饭,饥饿得没有力气坐起来,在炕上躺着。陈站长吃完了饭,要下山,他看看王长工,白雪上山时,打算在山上住一宿,看来不能住了,吃不下去饭会饿坏的。陈站长要把白雪拉下山。陈站长先出屋,站在车旁等白雪。王长工想跟白雪说会儿话,但白雪已经不能说话了,王长工扶起白雪,白雪出屋,朝车走。白雪有些摇晃,王长工上前扶她,她推开了王长工,说:“我能挺住,你照顾好你自己吧。”王长工有点感动,她这个样子了,还关心我。白雪低着头走,头发凌乱,喃喃地说:“我本来想在这儿住一宿,没有必要了,你在信中把这儿写得太好了,让我向往好些日子,看了后我很失望。你真的要在这儿待一辈子吗?”

  我不在这儿待一辈子上哪儿去呢?白雪怨气冲天地说:“这破地方待一天给一座金山我也不干,这不是人待的地方。”

  王长工吃惊地看着白雪,说不出话来,心里很难受,他可以不愿意待,但容不得别人说,从白雪嘴里说出来他更受不了,这地方不是人待的地方,可是必须有人待呀,我不待谁待?

  白雪站下,转过身来,关切地看着王长工,千言万语要说的样子,说:“你要保护好身体,除了你没人再管你……”白雪嘴动着,表达着她对王长工的担忧。

  白雪这句话鼓起了王长工的勇气,他问:“我们以后还能在一起吗?”

  白雪眼睛湿润,决然地说:“我没有哥哥,你做我的哥哥吧!”

  王长工痛彻心肺,你可以用千条万条理由拒绝我,不能用这种世界上最烂的理由把我打发了。他真想揪着头发号啕发泄心中的郁闷,但他没有,他控制着自己,冷静地把白雪送上了拖拉机。拖拉机朝山下驶去,车上那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的眼睛模糊了,继尔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清楚,他心中那个日夜思念的姑娘永远地走了,城市再也和他无缘,他的世界,他的未来就在这原始森林深处的罕山顶上。

  他蹲下,抱着头,却没有泪水,他猛然站起来,对着林海,昂起头像狼一样拼命吼叫,声音在林海里传得很远很远,久久在波涛汹涌的深山里回荡。

  七

  陈站长再次上山来不是开着拖拉机,而是局里的小车司机小吴拉着他来的。王长工听见汽车声,从屋子里出来,站在房前迎接陈站长和小吴,陈站长这次比以前高兴,他客气地握着王长工的手,脸色红润,疼爱地看着王长工。小吴上前笑着说:“陈站长上山的路上夸你了,说以为你几天就会走呢,没想到还真在这里呆住了。”陈站长用力握了握王长工的手,说:“防火期要到了,那时候一刻也离不开了,你下山休假两天,我替你在山上值班。”

  这是多么好的消息,他盼望着下山已经盼疯了,他很想见人,哪怕是个小孩子也好呀,见不到人的日子他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小吴看着他笑,他体会到了陈站长的用意,陈站长已经把他当作自家人了,他跟陈站长说:“我下山也没什么事,不下山了。”陈站长说你必须下山,这两天你尽管放心,我在这儿盯着。小吴也说,陈站长替你,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他只好下山,他收拾一下东西,跟着小吴上了车。王长工和小吴熟了,加上下山心情好,王长工主动跟小吴说话,两个人路上说说笑笑的,小吴乐哈哈地问:“咋样?”

  王长工想说说这些天的感受,想到小吴对山上那些事比较熟悉,没必要跟他细说,笼统地说:“还行。”

  小吴知根知底地说:“老太太不吃肥的——够受(瘦)吧。”

  王长工老实地点点头,承认了。小吴夸奖说:“你真行,有陈站长当年那股劲头,我拉你来的时候,以为你呆不了几天呢,你还真站住了,陈站长都说你行。”王长工心里非常满足,这是他毕业以来受到的第一次夸奖,这之前都是别人说他不行。

  下了山坡,过了紧张地段,进入平缓的草地,小吴问:“你这次休假是去看你女朋友还是回家看看父母?”

  王长工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有女朋友?”

  小吴一心一意驾驶着车,说:“这事还瞒住人了,你不是让人替你邮过信吗,你女朋友也来过嘛。”

  王长工明白是谁跟他说的,他不想再说这件事,想想这件事就伤心,过去了的就过去吧——尽管永远都无法过去,他转移话题问:“陈站长是什么级别?”

  “级别?”小吴嘲笑地说:“没级别,其实局里没有正式给他下过文,早些年这里有几个人,后来都不愿意在这里待,陆续走了,防火站就剩他一家人,局里人就称他家是防火站,自然称他站长。”

  王长工很意外,他为自己一本正经地叫了那么多次陈站长感到脸热。小吴似乎体会到了王长工的尴尬,安慰地说:“他虽然不是站长,但他干的是站长的活儿,局里人都把他当这里的站长,因为他年龄大了才没有下文,他是实际的站长,他习惯了,局里人也都习惯了,新到局里的年轻人知道他是站长,有的不知道他名字。”

  王长工舒一口气,既然这样,以后还是继续叫他陈站长吧。

  小吴叹息着说:“陈站长这一辈子不容易,在山上待大半辈子,老婆生孩子不在身边,亲戚结婚他没参加过,孩子没工作他没安置。你知道吗,这样一个老实人,在咱们市里是名人呢。”

  王长工好奇地问:“怎么个名人?”

  车过一个水沟,剧烈颠簸。小吴一心一意驾车,过了水沟,小吴说:“慢慢你就知道了。”

  车快到防火站了,已经看见房顶,王长工听了小吴对陈站长的介绍,突然想到了陈站长的女儿,在山谷里采野菜给他留下的关切印象很深,姑娘身体结实,脸色红润,说话诚实。她们一家人都说自己会离开这里,又都希望自己留下来,她们一家就应该在这山里为千千万万的人守着吗?我为什么不能,人生就是一场瞭望,站得低的人看到的只是眼前,站得高的人看到的是人生的大舞台,我也应该像陈站长一样,站在这高高的罕山顶上,瞭望这个世界,瞭望人生,为了让一代又一代人过着绿色的生活,我应该像陈站长一样,守在这罕山顶上终生瞭望。

  小吴说:“趁着假期回家看看吧。要不去市里看看同学什么的。”回家跟父母说什么?就说和白雪吹了吗?就说一个人在原始的大山上独处吗?去市里干什么?没了白雪,再没有吸引他的人,更没有可去的地方,城市不再属于他,能接受容纳我的是这大山,是这个纯朴的陈家,对他高看一眼,回家或者去市里都不如在陈家住两天好,这可能是陈家姑娘在起作用,使他对这山里有了留恋,这种留恋来自陈家还是来自这古老的大山森林?他一时说不清,也许兼而有之,他说:“我就在这防火站下车。”

  小吴不解地问:“这儿有什么待的,到了防火期你半年之内没有下来的机会了。”

  王长工有些悲壮地说:“知道,回家、进城我也没什么事,就在这儿待两天得了。”车到防火站的房子前,他坚持下车,小吴只好由他,他下车,小吴见天色已晚,没有进屋,开着车回城了。

  陈站长老伴儿在门口看着猪吃食,见王长工进院,满面疑惑地看着他,说你不是放假下山去了吗?王长工说就两天假我就在你家过了,陈站长老伴儿一愣,回过神来,很高兴,说:“你还在西屋住,咱们在一起吃。”他对这个年轻人能留下来休假,激动万分,他把王长工让进东屋。王长工坐在东屋炕上,陈站长老伴儿给他沏茶,他问:“陈婶儿,听你口音不是当地人吧?”

  陈婶儿说:“我是沈阳人,当年林业中专毕业后分配到这个林业局防火股,时常上山,跟老陈认识了。”

  王长工想问问她和陈站长是怎么恋爱结婚的,又打住了话头,那一定是个浪漫又传奇的故事,还是让它留在自己的美好想象中吧。王长工细看墙镜框里的照片,特别细看那个黑脸大眼睛的姑娘。陈婶儿发现他在看谁,说:“花儿在饲养场,她天天长在那儿。”说到花儿她的脸色不那么喜兴了,语气沉重地说:“她这大学白念了,毕业没找到工作,整天和那些家物野物混在一起。”

  陈婶儿把茶杯放在王长工面前,关切又羡慕地说:“看你多好,有工作,找那么个好的对象——对了,那天她从山上下来不高兴,你这次放假应该回去看看她。”

  王长工情绪悲凉起来,陈婶儿再说什么他没听进去,坐不住了,他惦记着另一个姑娘,说想出去走走。陈婶儿说:“那你出去随便转转吧。”王长工出了大门,拐向房子东边的饲养场。饲养场用树枝棍子绑成的栅栏围着,里面有猪、羊、狍子、鹿什么的,各自有各自的棚圈。王长工奇怪,这些家禽和野生动物竟然能在一个圈里和平共处,这就是陈鲜花的功劳,她用什么办法让这些家禽动物生活在一起的呢?陈鲜花蹲在狍子棚前,正喂一只小狍子,小狍子躺在地上,她喂狍子的汤是黑的,在碗里粘稠,像是熬的中药。

  王长工站在陈鲜花身旁,陈鲜花看王长工一眼,问:“没回去?”

  王长工说:“回去也没什么事,在这儿待两天就该上山了。你这是干什么?”

  陈鲜花端着碗往狍子嘴里慢慢灌黑汤,说:“狍子病了,我用山上采来的中药熬了喂它。”

  王长工奇怪,问:“你懂中药?”

  陈鲜花说:“我学的专业是畜牧兽医,又从小在这山里长大,知道哪种草治什么病。”

  王长工蹲下看狍子,狍子睁大眼睛看着陈鲜花,陈鲜花喂它一口,它喝完吧嗒着嘴,很听话的样子。王长工问:“你为什么不进城找工作呢?”

  陈鲜花皱眉说:“我毕业后也想过再进城找工作,可是看见老有野生动物被爸爸捡回来,受伤闹病爸爸又不会治,每死一只动物,爸爸妈妈就伤心地哭,我看着难受,我会治家禽的病,当然也会治野生动物的病,治过几次,我就离不开这里了,父母也不愿意让我走了。”

  王长工理解了陈鲜花,理解了这一家对于这大山里、原始森林以及野生动物的感情。

  喂完狍子药,陈鲜花要给猪打预防针,王长工自告奋勇帮助她抓猪,还没等陈鲜花表态,王长工满圈追猪,累得气喘吁吁,弄得其它动物惊惶失措,他一头猪也没抓住。陈鲜花坐在地上哈哈大笑,王长工抹掉脸上的猪粪,问陈鲜花:“你笑啥?”

  陈鲜花说:“看你笨的,你这么抓猪,一天一头猪也打不成。”

  她在一个闲置的棚子里拿出一个网,把猪赶进圈里,她让王长工帮助她撑开网,她进圈往外赶猪,一次一头,猪进网里她就按住猪,麻利地一针扎完,打开网放走猪,再赶下一头。

  王长工赞叹,真是干这个的老手,熟练。

  要到晌午时,陈婶儿站在圈外面叫他们进屋吃饭。王长工坐在炕上的桌子旁,陈鲜花在外屋帮助母亲忙什么,母亲叫她先上桌子,她不吱声,也不上屋,母亲坐在桌子旁了,她才坐在桌子旁,半拉屁股卡在炕边上,半侧着身子对着王长工,王长工低着头吃饭。陈母问他一句什么他回答一句,汗流满面。陈鲜花也觉察到了,草草吃了饭就离开了桌子,去外屋收拾什么,对母亲说,我到圈里照看一眼那些“哑巴”,出了屋。王长工吃完饭,觉得很疲惫,跟陈母也没什么更多说的,说是困了,到西屋睡觉。陈母收拾完碗筷,也躺在东屋炕上睡了。王长工躺一小会儿,身上痒痒,来这儿后在山涧小溪洗过两次澡,有些天没洗澡了,他看见房后有一条小溪,趁晌午炎热去洗个澡。他悄悄下地,到外屋探头看看东屋,陈婶儿躺在炕上睡得正香,陈鲜花也许还在饲养场。王长工出了大门,转到房西,钻进房后的一片桦树林,桦树林有几亩地大,出了桦树林是灌木丛和杂草,再前面就是那条小溪。他往前走几步,听见小溪里有声音,看过去,小溪北边那块一铺炕大的平板石头上放着衣物,艳阳下非常显眼,小溪里一个人在洗澡,是陈鲜花,陈鲜花半坐在溪水里,赤身裸体,头发蓬乱,正细细地搓胳膊肘儿,搓几下往身上撩水,洗得一心一意。周围的林子安静,树上的鸟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叫,在这深山老林里,是一幅诱惑人的图画。

  王长工心狂跳,怕被陈鲜花发现,想拐回去,看到陈鲜花无所顾忌的神态,才意识到她在这溪水里洗惯了,不会想到有人偷看。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里,王长工也不用担心被别人发现他在偷看一个姑娘在洗澡。好奇心诱惑着王长工,他蹲下,透过灌木的缝隙观看陈鲜花。陈鲜花可能已经洗一会儿,站起来往身上撩水,擦了擦身子,走出小溪,站到那块平展展的石头上晒太阳,她背对着王长工,身材修长,苗条而丰满,皮肤比脸白的多,滚圆的屁股相当结实,她抹抹身上的水珠,弯腰撅腚,把屁股对着太阳,这个姿势让王长工吃惊。陈鲜花自我调侃地说:“晒晒腚,三年不长病!”语气里透着欢快。

  王长工的脸热辣辣的,这样偷看不好,真的不好,尽管在这山里没人知道我的偷看行为,也不好,快点离开这里吧。他猫着腰往后退,钻过桦树林,回到院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屋。陈婶儿还在东屋炕上打着轻微的鼾。王长工爬上西屋炕,躺下装睡,脑海里老是放映着陈鲜花洗澡的画面,那滚圆丰满的屁股在他眼前晃荡。

  王长工睡到太阳西斜才起来。他走出屋,陈婶儿正在院子里晾晒割回来的草,这是为牲畜冬天过冬做准备。陈婶儿看看他,笑着说:“你可真能睡,这些天累了吧?”

  王长工不好意思地笑笑,拿过陈婶儿的铁叉子帮助翻弄草。陈鲜花从外面进来,抱着刚割的草,扔在院子里,王长工不敢看陈鲜花,脸很热,在他眼里,陈鲜花是赤裸的。陈鲜花茫然不知,她见王长工乱翻草,拿过王长工手里的叉子,告诉他说:“晾草要一层一层地翻,要均匀,这样挨着排翻。”

  王长工开始认真地学。陈鲜花把叉子还给王长工,又到房子前割草去了。

  王长工在这个院子再也待不住了,特别是陈鲜花在他跟前时,他特别不自在,他第二天要回山上,陈家娘俩劝说,他执意要走,说是陈站长年龄大了,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山上,陈家娘俩很感动,不再强留他。

  第二天早饭后,陈鲜花开着拖拉机送王长工上山。一路上,陈鲜花不停地向王长工介绍山里的各种树和草,蹲在陈鲜花后面车厢里的王长工看着陈鲜花的背影,想象着她洗澡的姿势和祼体的样子,心中的热潮一阵一阵上涌。

  八

  王长工在山上遇到第一次危险不是火情,而是意外。

  下了几天雨,山下无法送上来菜,没菜吃,他就到八九里远的山沟里采山韭菜。

  到了山沟,王长工开始采。山韭菜长得很矮,最高的也就是三五寸,夹杂在半人高的陈年蒿草中。王长工东一棵西一棵地采,没有风,阳光直射下来,很热,周围除了鸟叫虫鸣,没有别的声音,周围的树和茂密的草,让他沉浸在安谧之中。采了一大把,看见不远处有一墩子山韭菜,他高兴地走过去,没细看,伸手就采,蓬蓬勃勃的杂草中有什么东西碰了他手一下,他没理会,又要伸手去采,突然一条一米多长的毒蛇头昂着,向他手袭来,他来不及反应,蛇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咬完后钻进草丛不见了。他吓得浑身是汗,感到手背痒痛,伤口流出了一点血,接着是刺痛,向胳膊上延伸,伤口周围开始变青、变黑,这是毒素在起作用。在这深山老林里,没有人能帮助他,也没有药,他只能等死,好在他知道一点儿自救知识,另一只手使劲攥住受伤的手腕,以延缓毒素向胳膊上流动。他朝防火站的方向跑,他明白,到不了防火站,就没命了。

  他绊绊拉拉地跑,前面传来拖拉机声,他本能地声嘶力竭地高喊:“救命啊!救命啊!”神经紧张,眼花缭乱,影影绰绰看见拖拉机驶近,跳下来一个人,朝他跑来,欢快地喊着:“王长工,我老远就看见你了,没菜吃了吧,采山韭菜吗?”

  是陈鲜花,王长工见了救星似吼叫:“快,快过来,我被蛇咬了……”他连疼带惊吓浑身发抖,伤口开始肿胀。

  陈鲜花跑过来,抓着他的手看看,然后用嘴在伤口上用力吸,吸一口血吐掉,再吸,一口又一口,直到吸不出血,在身上乱摸,没有摸到什么,忽然脱下一只袜子,撕开,紧紧地缠在王长工手臂上,说:“不要乱动,活动会加快血液循环。”她跑到草地寻找。

  王长工感到浑身乏力,站不住,瘫软躺在草地上。陈鲜花很快薅来一把草,跑回来扶起王长工,抱在怀里,嚼碎草,吐在伤口上,往伤口里揉搓。王长工疼得叫起来,陈鲜花不理他。接着嚼第二口,第三口……王长工伤口疼痛感渐渐消失了。陈鲜花背起王长工,趔趔趄趄朝拖拉机走,她从来没有背过这么沉的东西,她背着他感到温暖如春,她是第一次这么全力以赴背一个男人,就像背自己最亲的人,是的,在这里,在这种境况下,我就是他的最亲的人。王长工感觉到她身体的柔软,汗和汗混合在一起,滑润又粘稠,他脑海出现小时候上山割草,晚上回家时伏在母亲背上的情景,他有了依靠,有了安全,紧张的心渐渐平静下来。陈鲜花把王长工放到拖拉机上,大口地喘气,汗流浃背,她顾不得歇息,让王长工倚在拖拉机的前栏杆上,然后跳上拖拉机慢慢朝山上走。

  下过雨的山坡非常滑,陈鲜花任凭汗顺着脸往下流,开着拖拉机曲曲弯弯地往山上走,离山顶几百米的地方拖拉机在一个泥坑里误住了,她停了拖拉机,下来看看王长工,王长工已经安静了,闭着眼睛歪在车栏杆上,伤口平缓。她把王长工扶下车,王长工绵软的腿有了力量,陈鲜花扶着他往山上走,两个人是半搂抱着,相拥着朝山上走。忽然,陈鲜花身子摇晃起来,依靠她的王长工醒悟过来,挺起身子看看她,她嘴唇青紫,脸有些肿,王长工慌了,焦急地问:“你怎么了?”

  陈鲜花少气无力,头靠在王长工的肩膀上,说:“草药有毒,不能吃……”她蹲在地上,用稀泥抹嘴和脸,一墩草丛下积有雨水,她捧雨水洗嘴和脸,一遍又一遍地洗,脸都被污泥糊住了。洗了半天,坐在车旁,倚着车轱辘喘气,已经疲倦到了极点。

  王长工十分心疼,蹲下,关切地扶起陈鲜花,轻声问:“能走吗?”

  陈鲜花瞄他一眼,四目相对,内心的情感在交流。在这深山老林里,在这特殊的环境下,在这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她和他都知道相互依存是多么重要。陈鲜花轻微地点点头。王长工把她揽住,两个人相互挽扶着,艰难地朝山上走。

  太阳辐射着山峦,森林安静着,天上的白云不动,远处传来动物的吼声。两个人默默地朝山上走。王长工的伤口紫色退去,脑子也清亮了,这是以毒攻毒的效果吗!他见陈鲜花疲惫不堪,说:“我……背着你吧!”

  陈鲜花犹豫不决。王长工要背她,她知道这时候王长工的体力还没彻底恢复,不能再给他增加负担,她绕过一丛灌木,继续朝前慢腾腾地走。

  到了屋子里。陈鲜花把抓着的一把草扔在地上,身子散了架似地躺在炕上,对站在炕前的王长工说:“你找东西把那草捣碎,再往伤口上抹,连着往伤口上抹三天。”

  王长工问这是什么草?陈鲜花说叫狼毒草。王长工在橱子里找出来捣蒜缸,捣碎一些草,往伤口上抹。抹完后,上炕坐在陈鲜花身边,看着陈鲜花,陈鲜花和他对望,眼光中有一种热流,这种热流是复杂的,有同情,有好感,有相互照应的冲动,王长工意识到,他和这个姑娘从没有感觉到已经有了感情,他在陈鲜花热望眼光的盯视下,和陈鲜花面对面躺下来。经历了一场灾难,两个人内心深处起了巨大变化,开始相依为命。陈鲜花轻声说:“你还是马上离开这里吧!”

  王长工吃惊地问:“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陈鲜花望着炕席,眼不含泪,说:“这里太苦了,没人愿意在这里。”

  王长工问:“那你为什么不离开?”

  陈鲜花无奈地说:“我也想离开这里,可是我是山里人的后代,我……没理由走出大山。”

  王长工热泪盈眶,坚定不移地说:“你不走我就不走。”他想到了中学课本上学到的那句古文:王候将相宁有种乎!

  陈鲜花长出一口气,说:“你和我爸爸一样犟,听我妈妈说,当年她劝我爸爸离开这里,他也是这么说。”王长工问:“爸爸为什么没来,你怎么来了?”

  陈鲜花注意到王长工用了“爸爸”称呼,而不是以往的“你爸爸”,心里发热,尽管这种称呼对事情的实质进展没有多大作用,但她听着亲切,她说:“他年龄大了,经不起上山下山的折腾,让我给你送粮食和菜。我知道你喜欢吃山韭菜,就绕道想到沟里顺便采一些,没想到你遇到了这种事,算你命大。”她开心地笑了笑。

  王长工觉得她的笑容可掬,心中又有一股暖流淌过,说:“你是上天派来救我的。”

  陈鲜花得意洋洋,娇嗔地说:“不是,是凑巧。”

  王长工听出她说话总是诚实,生长在农村的王长工就喜欢心实的人。两人说一会儿话,该做午饭了,陈鲜花不让王长工动,她起来做,理由是“给你露一手。”

  王长工躺在炕上看着陈鲜花忙,脑子里还在放映被蛇咬的过程,不时地穿插陈鲜花洗澡的场面。陈鲜花嘴还肿着,略有些撅,看着有点滑稽。王长工知道那很疼,有些不忍,鼓起勇气问:“鲜花,你有男朋友了吗?”

  陈鲜花往锅里下米,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说:“我长的这么丑,住在这深山老林里,谁能看上我呀!”

  王长工听出了她的意思,默默地看着陈鲜花,看着哪儿都好看,那肿起的嘴撅着,格外有性感。陈鲜花忽然问:“你女朋友那次走了怎么再没来信?你怎么不给她写信?”

  王长工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咱们攀不上人家的高枝儿呀!”

  陈鲜花听出了这话的暗示,不易觉察地顿一下,装作没听出来的样子,接着忙。

  所谓“露一手”,比王长工做饭强不多少,也是小米饭熬茄子。陈鲜花解释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这点玩意儿能做出什么花样!”王长工不在乎做出什么饭,在乎陈鲜花真心实意地对待他。

  两个人坐在桌子旁吃饭,陈鲜花问王长工家里那边的事,王长工问陈鲜花学的专业,又是怎么知道这种草能治狼毒的?陈鲜花说有些药是听爸爸说的,再加上她对药理有些了解,她说这山里有很多中草药,可以开个老大的中药铺。两个人边说边吃,说得热乎,吃得开心。吃完饭,两个还觉得没聊够,就坐在房前的石头上闲聊。晴空万里,空气一尘不染,周围环境肃穆,在这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真是惬意。两个人尽情地谈起大学生活,讲校园里的趣事,各自学的专业,找工作的艰辛,在这山里对未来的憧憬。

  王长工问起了老话题:“你不想走出这个大山吗?”

  陈鲜花俏皮地反问:“你想走出去吗?”

  王长工回答不上来,陈鲜花的反问就是他自己问自己的话,是呀,走出去干什么呢,自己不是在山外折腾过吗,走投无路才应聘这个工作的吗。陈鲜花又问:“你打算在这儿待一辈子吗?”

  王长工诚实地说:“我不想,可是没人来接替我,就走不成。”

  陈鲜花说:“你这说法和我爸爸一样,他年轻时就这么说,说到退休也没走,现在可以走,他又离不开这里了。”

  王长工诧异,傻子似地看着陈鲜花。他也是这样想的,说是走,可能永远都走不了,时间久了也许不愿意走了。陈鲜花开心地笑,是为王长工永远不走而笑吗?王长工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你笑啥?”

  陈鲜花说:“我笑你和原先来的几个大学生不一样,你实在。”

  王长工也笑了,这种评价是很高的奖赏,他突然发现陈鲜花的脸不是那样黑了,掺杂了健康色;眼睛也不再是简单的亮,有一种母性的温情。

  两个人聊到太阳快落山,陈鲜花才恋恋不舍地说:“我得走了,再呆一会儿黑天就没法走了。”

  王长工很想说那你就在这儿住下,这种想法一出,他就心跳加速,很怕陈鲜花看出他的心思。陈鲜花朝山坡上的拖拉机走去,走几步回头看看王长工,王长工朝她招招手,直到陈鲜花走到拖拉机旁,启动了拖拉机。王长工目送着拖拉机消失在山坡上,站着不动,他有点留恋这个土里土气的姑娘。

  九

  上山前,王长工唯一带着的东西是手机,到山上他一刻也离不开收音机,闲着他就听收音机,听天气预报,听中央、省、市、县新闻。送走陈鲜花,心情惆怅,进屋坐在炕上,打开收音机,播音员清晰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本台消息,昨天阴山县靠近罕山林区的狼甸子乡石头湾村发生一起凶杀案,作案人把妻子捅成重伤后逃跑,警方正在全力追捕犯罪嫌疑人……”王长工不明白,为啥要杀人呢?这样的人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他时常在电台上听到这种消息,厌倦了,他换了个台。

  在这防火期,每隔二三十分钟就得用望远镜观察一次。晚上太困,有时候困着了四五个小时才醒,怕误事,他到晚上就多喝水,憋上尿,想多睡一会儿都不行。

  夜幕降临,王长工烧了一锅水,晾凉,不管苍蝇怎么往锅里飞,他用水舀子舀着喝。

  上房顶,在望远镜里,清楚地看到山岭五颜六色,秋风扫过,叶子雨点一样飘落,偶尔出现在林中的动物,是那样奔忙,追逐食物,进行贮藏,准备过冬;各种鸟类慌慌不安地飞来飞去。

  凌晨,东方发白,他转动着望远镜到了南部,从近处的原始森林往远处扫描,快接近原始森林边缘,一个黑点出现在视野里,黑点向森林深处移动,凭经验,不像野生动物,应该是个人。这种季节最怕人进入原始林区,如果带着火源是很危险的。这是个什么人呢?偷猎者?迷路者?探险者……要重点观察,他眼睛疲了,再靠近点细细看看他身上可带着东西。

  根据距离判断,这个人要接近瞭望台,还需要大半天的时间。王长工回屋做饭。饭熟了,他上房观察,那个人不见了,仔细搜索,没有踪影,可能进入了密林深处,越往瞭望台这个方向,森林越密集,森林挡住了他的身影。这个人肯定朝瞭望台这个方向走来了。

  王长工下了房顶,进屋吃饭,他知道可能再也没有时间进屋了,那个人是心腹之患,要在天黑前弄清他的行踪和进林子的原因。

  王长工再次站在望远镜前观察南部森林,细心在森林中梳理,灌木、草丛,没有,这就更加证明这个人朝瞭望台走来了,应该接近原始森林的这边了。王长工在二三十分钟的不间断观察中,终于在傍晌午时发现了那个人,在原始森林中急匆匆地跋涉,衣衫褴褛,神态惊慌,在密林中一窜一窜的,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根据清晰度,离瞭望台四五十里地,可能知道这儿有瞭望台,不然怎么朝这个方向狂奔!也可能不知道,只是乱跑,是不是用电台通报给局里的防火办?不能,林子里常年有各种原因进入的人,比如迷路的人,搞科研项目的人,采野菜的人等,没发现火情,就没有理由发出警报。更何况还没弄清这个人的情况。

  太阳慢慢运行,要落山时,站在房顶上,不用望远镜也能看见那个人,他出现在了山坡下,累得走不动了,躺倒在草丛中。在山坡上过夜是很危险的,饥饿的狼群夜里到处乱窜,活物死物都不放过。王长工朝山坡下走去。

  王长工接近那个人时,那个人听到了动静,惊恐万状地坐起来,看着王长工,对于一个疲惫不堪的外来人,王长工不用担心什么,他是这山里的主人。王长工故意不理会他,朝他走去,走到10多米远,看清那张脸,刀条子形,沾满污垢,血道子纵横交错,是被树枝野草刮的,身材瘦小,个子也就及王长工的耳部,手中握着一根松木棍子,是防野兽用的吧;眼光里是恐惧,他没想到在这深山老林里会出现人,警惕地问:“你是干什么的?怎么在这里?”

  王长工平静地说:“我是罕山瞭望台的瞭望员,你呢?”

  那个人握着的松木棍子松开了,少气无力地说:“我家牛跑了,找牛迷了路。我都走一天一夜,快饿死了,有吃的吗?”

  王长工说:“有吃的,跟着我上山屋子里吃吧。”

  那个人来了精神,又浑身无力地说:“我再也走不动了。”软绵绵地躺下。王长工走过去,扶起他,男子瘫痪在王长工怀里,王长工背起男子朝山上走,背惯了烧柴的王长工,觉得这男子不重,背着上山,比背树枝子上山轻松多了。

  王长工把男子放躺在炕上,在橱子里端出剩饭菜,把苍蝇挑出去,送给男子,男子坐起来,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端着空碗问:“还有饭吗?”

  王长工冷淡地说:“没有了。你饿得时间太长了,不能一下子吃得太饱。”拿起炕上的空碗,到盆里洗菜水里洗了碗,放进橱柜里。

  男子从兜里掏出烟,满炕寻找什么。王长工吃惊地问:“你要干什么?”

  男子说:“火呢?我要抽颗烟。”

  王长工严厉地说:“这山上不许抽烟!”

  男子吃了饭有了精神,说:“别假正经,又不到外面抽。”

  王长工走过去夺下男子叼在嘴里的烟,在男子兜里掏出半盒烟,一同扔进灶膛里。男子不服气地说:“不就是吃你一顿饭吗,有啥牛的。”

  就是吃我一顿饭吗,就这么简单?王长工心情郁闷,有了赶他走的念头。坐在地凳上不吱声。男子也不说话。坐一会儿,男子扯过枕头,躺下睡觉,可能累了,很快响起鼾声。王长工上房观察,在膝黑的夜里,风声、树的磨擦声,远处野兽的吼声,让人有一种极度的孤独感。这种时候,望远镜里能看清山和森林,这是一部红外线望远镜,通过它,可以发现哪里有热点。王长工回到屋子里,男子睡得正香。王长工把皮大衣卷起来当枕头,躺下,很快打起了鼾儿。

  突然,王长工坐起来,抓住男子伸出来的手,夺下菜刀,厉声说:“告诉你小子,我在这山上练出了绝技,能睁着眼睛睡觉,每隔20分钟醒一次,你算计我,哼,还得修炼500年。”

  男子凶恶地说:“我看出来了,不整死你,你就赶我走,也是个死,撒开我!”

  王长工紧紧地抓住男子手腕,说:“我也看出来了,你不是个找牛迷路的人,是个警察正在追捕的逃犯。”

  男子狗急跳墙地说:“是又怎么着?”

  王长工斩钉截铁地说:“送你去蹲局子!”

  男子不屑,恶狠狠地说:“你小样,是你送我蹲局子还是我送你上西天,还不一定呢。”挣扎要跟王长工拼个你死我活。

  王长工抓住男子手腕不放,说:“我不欺负你,这山上找不到公平人说话,这样,到外面整一跤。”

  男子大义凛然地说:“整一跤就整一跤,怕你咋的!”

  两个人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出了屋门,站在膝黑的院子里,夜静更深,在这深山老林里,在这高高的罕山顶上,两个男人视死如归,王长工问:“是一叉一搂的还是拉黄瓜架?”

  男子说:“听不懂你那土话,自由式,整倒了算。”说着,饿虎扑食地窜上来。

  王长工往旁边一闪,抓住男子衣襟儿,借用男子向前的力一扯,脚下一个扫裆腿,男子摔了个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哼哼。王长工喘息未定,问:“咋样,还整一跤吧?”

  男子肉烂嘴不烂地说:“你厉害,你牛,服了。”

  王长工踢了男子一脚,说:“服了起来,听我发落,先进了屋。”男子跟进了屋。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炕上,谈判开始,王长工问:“你个二百五捅媳妇算啥尿?”

  男子颇不服气地说:“我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回到家里,父母在乡下给我找了个媳妇,我们两口子包地种,今年干旱没收成,我叫她跟着我进城打,她不去,还老骂我是完蛋玩意儿,我太憋闷了,一气之下捅她一刀子。”

  王长工挖苦他说:“你是个潮种,缺心眼,你这样的人我这儿不能留,再说啦,留你就是窝藏犯罪嫌疑人,你自个儿说,咋办吧。”

  男子叹息半晌,说:“我也不知道咋办,大哥你给指一条路吧。”

  王长工说:“你捅的娄子让我给你指路,你可真中!”

  男子商量地说:“要不咱俩再整一跤,谁赢了谁说咋办。”

  王长工急不可耐地说:“拉倒吧,我可没工夫跟你整这没用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首吧!”

  男子低着头沉默。王长工下地摆弄电台。男子看见,惊异地问:“你……你……你干啥呀?”王长工甩开他手,说报警!男子结结巴巴地说你别呀,别呀!哀求着。王长工说你不去局子就没地方呆,我这儿可不养活你。说着,他强行打开电台,在男子撕扯下呼叫林业局,报告了防火站有个来路不明的人,推断是那个警察正在追捕的犯罪嫌疑人。

  男子瘫软地坐在地上,骂王长工不是人,是坏种,“我要是让警察抓走,出来后我就上山捅了你。”王长工不屑,说:“小样吧,你那瘦巴干撑的还捅别人呢,别把自己累死啥都有了!”男子准备逃跑,王长工吓唬他说:“这山上到处是狼,你从南面跑来是我一路暗中保护你,要不你早被狼吃了!”听了这话,男子吓得不敢乱动,只好等待警察来抓他。

  次日凌晨,男子被带上警车时,王长工跟到车旁,语重心长地对那男子说:“好好改造,出来后跟我来守罕山吧!”

  男子怀恨在心地说:“只要我能活着就来找你。是看林子还是收拾你到时候再说,先说下,还是以整一跤定输赢。”

  王长工大度地说:“行,一言为定,君子一言警察难追。”听了这话,旁边的警察都笑了,他们猜测,在这山里待常了,人都变得古怪。

  警车缓缓驶下山坡,车尾两盏红灯晃动着消失了。王长工想,我这份工作关系着无数城市和乡村的安全,看似孤单,实则置身于一个广阔的群体!这儿并不孤单。再说啦,我是唯一站在高高的罕山顶上的防火瞭望员,无数人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我要一丝不苟地守护这群山,看护好这森林。

  十

  严寒的冬季到来了。大雪封山,山下送不上来柴米油盐菜水,王长工在下雪时把洗脸盆放在屋子外面接雪,大气污染成度不同,每场下的雪颜色也不同,有浅粉色的、土黄色的、青灰色等,雪里面还带有土、草、昆虫等很多杂物,雪水有一股难闻的怪味,把雪化水以后在水上面飘着一层薄薄的像灰尘一样雾状不沉淀物;雪水很不好吃,吃雪水对胃肠影响特别大。前些日子下了一场浅粉色的雪,有3公分厚,他用盘子在草荒里刮了四桶雪,费了半天才化了一桶水。他吃了那次雪水后就得了急性胃肠炎,没有药,陈站长把药送上来时,耽搁了11天,已转为慢性胃肠炎了,吃管胃肠炎的药,就成了他天天要做的事情了。这是他上山后身体发生的最大变化。这个时候他非常想念陈鲜花,她在干什么?他的脑海里老是出现陈鲜花的身影、面容以及走路和姿势,他很想见到她,这个山里的唯一姑娘,已经成为他在这里支撑的一部分。

  又过了几天,胃肠炎加重,他开始出现断断续续的晕眩,他意识到,山下再不送上粮菜和水,他就永远睡眠在这座山上了。他要做的只有三件事,在炕头躺着、出去大便、上房观察。每上一次房都十分艰难,身体虚弱,头晕眼花,只有在望远镜里看到远近的森林安然无恙,他才有些力气,这是他的精神支柱,他想到了电影上的“人在阵地在”的豪言壮语,心中也升起一股豪气,要坚持,一定要坚持住,山下的人肯定时刻想着自己,会想尽办法送上来吃的喝的。

  黄昏时,在稀疏的雪花中,他在房顶上看见前面山坡上晃动着一个白色的活物,白狗皮帽子,白茬皮袄,背着东西顺着山坡缓缓移上来。凭第六感观,王长工认出了那是谁,他绊绊拉拉跑下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个人跑。雪很深,他几乎连滚带爬地扑到了那个人身边,一把抱住了那个人,那个人顺势撞进他的怀里,眼眉上挂着白霜,脸冻得彤红,剧烈地喘息着。王长工抱住她,激动万分:“鲜花,是你呀!”

  陈鲜花背上的东西掉在雪地上,她欣慰地笑望着王长工,泪水蒙蒙地说:“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王长工高兴地大声说:“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泪流满面。

  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感受着对方的呼吸,感受着对方的心跳,感受着对方的体热,都不愿意撒开,想永远这样抱着,这种感觉真好。

  平静下来,都知道这不是常待的地方,相互擦了泪水,王长工背了粮食和菜,陈鲜花背了一塑料桶水,一前一后朝山上走去。王长工在前面趟路,陈鲜花踩着趟出的路走,不到一里地的路,走了一个多小时,进了屋两个人瘫坐在地上,喘息未定,天彻底黑了。

  两个人浑身湿透,陈鲜花的长筒靴子变成了冰疙瘩,她用那根铁管儿敲掉了靴子上的冰,坚持站起来开始做饭,她知道不吃饭等于待等死。王长工头剧烈地疼,他在陈鲜花的帮助下爬上炕,躺在炕上,浑身疼痛,是发烧,陈鲜花烧开水,把带来的药给他服下。

  吃完饭,王长工精神好多了,因为发烧,浑身打战,躺在炕上,陈鲜花给他盖上被子,说:“你睡吧,夜里我替你观察。”

  王长工让陈鲜花坐在他身边,问:“你是怎么上来的?”

  陈鲜花说:“是开拖拉机来的,拖拉机走到离这儿十里地时误住了,我只好背一部分粮菜和水走着上来。”

  “爸为啥没来?”

  陈鲜花注意到,这个“爸”说的格外亲切,心中有一股热浪,脸也有了红晕,说:“他开着拖拉机上来几次,都是半路无法走返回去了,最后来那次拖拉机掉到雪沟里,他折腾大半宿才把拖拉机开上来,回到家就病了。他叫我不管咋难走,今天一定要把粮食、菜和水送上来。你是我们家的唯一希望,也是这一带大山森林的希望。”

  王长工又一次热泪盈眶。陈鲜花轻轻地给他擦去了泪水。王长工有一种温暖的难受,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过,他很想让城市乡村的人知道,我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在这山上受什么样的罪。这不是陈站长一家人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他脑海里出现了平静的乡村,繁华的城市,那里的生活是安逸的,快乐的,幸福的。这一切都和我的受苦受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陈鲜花知道王长工心里难受,但她更知道这儿什么是最重要的。她安顿好王长工,要上房观察,王长工不放心,她终究不熟悉森林的情况。他挣扎着坐起来,不顾陈鲜花的阻止,穿上大衣,围上脖套,戴上狗皮帽子,跟着陈鲜花上了房顶。

  陈鲜花观察一会儿,王长工站在望远镜前,弯腰观察。他缓缓地转动着观察。陈鲜花深情地望着他,想象着他平时是不是也这个样子。

  王长工观察完,回身看见陈鲜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愣,遮掩说:“这上面太冷,你进屋暖和暖和吧。”

  陈鲜花用固执的口气说:“不下去,我要在这里陪着你。”

  两个人对视一下,相互望着,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都有一股冲动,一个坚持留下来,一个没有走出大山,共同的经历,共同的心迹,让他们有了相同的思念,不约而同地抱住了对方,久久不松开,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对方。陈鲜花凑近王长工的耳边,悄声问:“我们……在这山上安家吧。”

  王长工感到意外,把陈鲜花推开一点,看着陈鲜花,问:“我们……安家?”

  陈鲜花点点头,坦诚地说:“你的那个她那次走了我就知道不会再来了。”

  王长工意识到时光不会再倒流,白雪不会再回到他的身边,他不能再这样稀里糊涂地生活,他要有个抉择,或是放弃这个工作,去城市找工作,或是留在大山里度过终生。城市已经不再属于他,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对于他很无奈;这里需要人把守,这莽莽苍苍的大山林海,铺天盖地,无边无际,有一点火星,就会像大兴安岭那场大火一样,烧起来没完没了,对于这林海周围的人是一场灾难。谁也不愿意在这里,但必须得有人在这里,陈站长老了,应该轮到我了,有陈鲜花陪伴我,我应该留下来,在这个地球上,人的生存地点不一定局限在城市乡村,也可以在这森林的海洋动物的天堂中度过。这样想着,他的心情豁然开朗。他再次把陈鲜花拥进怀里,梦呓般地说:“她不喜欢这山这林和这个瞭望的工作,我们喜欢,我们……安家,我们安家。”

  两个人拥在一起,是那样的温暖,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他们忽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两个人在大自然的陪伴下,才是最幸福的。他们一会儿相拥着取暖,一会儿用望远镜观察。黎明时分,王长工对着东北方向不动了,他看见了邻县境内的林区蓝烟缭绕,镜头里出现了黄色的点,黄点是从森林中透出来的,这是火情。他让陈鲜花再观察一遍,核实一下。陈鲜花证实了王长工的判断。王长工下房,到屋子里背上来电台,打开,对着话筒呼叫:“罕山呼叫,罕山呼叫,请回答,请回答!”他脑海中出现了电影《英雄儿女》中王成呼叫炮火支援的镜头,心中就有了一种庄严感。

  陈鲜花知道起火的地点不在本瞭望台的管辖范围,是在邻县境内,但她没有阻止王长工,火情是不分境内外的,森林是人类的共同资源。

  话筒里沙啦啦响了几下,传来了回话声:“我是天山,我是天山,请讲,请讲!”

  王长工望着东北方向,一字一顿地说:“五——号——地区——发现情况,火势二级,风力五级,风向西北……”

  话筒中的声音高起来:“天山明白,继续观察,随时报告发展情况。”

  王长工把电台交给陈鲜花,他守着望远镜观察,隔20分钟报告一次,陈鲜花根据他的观察向上级报告:“火势继续增大,请紧急出动,请紧急出动!”

  对方回答:“已经出动,已经出动,请继续监视,跟进报告——你是谁?”

  陈鲜花用自豪的口气大声说:“我是罕山瞭望台助理瞭望员,2号瞭望员!”

  王长工转过身来,诧异地看着陈鲜花,陈鲜花继续对着话筒报告火势发展情况。王长工把陈鲜花紧紧地抱在怀里,用脸蹭陈鲜花的脸,两个人的泪水交织在一起。

  王长工从望远镜中看见蓝烟中有了水汽,脑海中出现了车流和人流向起火地点进发,从烟雾的变化和望远镜中观察到的热点渐小,推测扑火在进行中,过了20分钟,镜头中出现了直升飞机,在火情上空盘旋,不停地洒水,水像一条白色的带子,飘落在林海中;接着又出现一架飞机,两架飞机轮番盘旋洒水。

  天亮了,蓝烟在镜头中彻底消失,代之的是浓重的雾气。王长工拿过话筒,高兴地大声报告:“我是罕山,我是罕山,五号地区情况缓解,五号地区情况缓解!”

  话筒里回话:“天山明白,天山明白,继续观察,随时报告!”

  太阳升高了,望远镜里的雾汽也没有了,原始森林恢复了原状。王长工向上级报告情况解除。对陈鲜花说:“太冷了,到屋里暖和暖和吧!”

  两个人进屋上炕,脱了皮大衣,合衣躺在一个被窝里,你捶我一下,我捣你一拳,嘻嘻哈哈闹起来。王长工忽然蔫了,微闭了眼睛。陈鲜花问:“你怎么了?”抚摸他的额头,惊叫:“你这么烧呀!”说完下地给王长工倒水让他吃药。王长工吃了药,很快睡着了。陈鲜花疼爱地看着他,头轻轻地扎进他怀里,一会儿也睡着了。

  十一

  又是一个百花争艳的季节,过了防火期,王长工接到通知,要到市里参加志愿者表彰大会。陈鲜花跟着去,她不是去参加表彰大会,虽然她在那次火灾中立了功,但她不是志愿者,也就不在表彰之列;他是去城里跟王长工旅行结婚。他们也想过举行婚礼,爸爸陈规不同意:“在这山里请谁参加婚礼?请兔子狐狸吗?”

  陈鲜花不同意爸爸的说法,说:“这些年你随了多少礼,和你一起参加工作的孩子结婚,给你个信儿你就往城里跑去随礼,我结婚就不吱声了?”

  陈规埋着头抽烟,脸色阴沉沉。王长工看出了爸爸为难,就劝陈鲜花:“旅行结婚更好,又时兴又新潮。”

  陈鲜花虽然嘴上那么说,心里理解爸爸,就同意了王长工的说法。

  进了城,王长工参加会,陈鲜花狂商店,买结婚用的物品。中午王长工从会议安排的住宿地方来到陈鲜花住的宾馆,说:“下午电视台要给我录制个节目,你陪我去。”

  陈鲜花说:“给你录制节目,我去掺和啥?”

  王长工着急地说:“你去得了呗,管那么多干啥。”

  陈鲜花看出丈夫有难言之隐,答应了。

  走进电视台录制室,陈鲜花一眼认出了录制节目主持人是白雪,白雪胖了,脸色不如以前好看。陈鲜花抓住她的手,亲热地说话,陈鲜花问:“你不是在中学教学吗?”

  白雪说:“是的,这儿招聘人我就到这儿来了。你知道,我喜欢新闻工作,就像你喜欢野生动物植物一样。”

  白雪给王长工一页纸,说:“我列了个提纲,你看一遍,我按照提纲问,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王长工看看提纲,还给白雪,说:“用不着这个,你问什么我都能答,只要是不出罕山的范围就行。”

  白雪挑衅地问:“我要是问起罕山以外的事呢?”

  王长工没作声,不高兴的样子。白雪不想再惹王长工不高兴,说:“好吧,开始!”她对着摄像机,庄重严肃地开场白:“亲爱的观众您好,这期本地名人栏目,我们请来了……”

  散会后,王长工带着陈鲜花回了乡下的父母家,母亲看着陈鲜花,悄声问王长工:“这个不是你邮回来照片那个吧?”

  王长工说:“是那个,变黑了变壮实了。”

  母亲疑惑地打量陈鲜花。陈鲜花扫地,擦锅台,清理院子的农具,很朴实,很能干,母亲满意了,说媳妇又不当花看,过日子就行。

  父亲把王长工叫到一旁,问:“你结婚了,还得买房子吧,需要多少钱?家里可是没钱呀。”

  王长工说:“不用,公家有安排。”

  爸爸看着他,不明白公家怎么会安排房子。

  王长工最担心的是家里人不同意他干这个工作,父母没提,他放心了,妹妹的一番话让他高兴,妹妹调皮地说:“哥,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呢,你挺能侃呀!那个照片上见过的女主持人愣是没摆呼过你。”

  王长工纠正说:“那不是摆呼,那是采访。”

  王长工明白了,家里人对他的工作没异议,有吃有住,家里不再拿钱了,这样就好,他可以安心工作了。

  王长工结婚后把家安在了防火站,说白了就是住在陈家的西屋。王长工和陈鲜花私下商量,在防火站成立一个动物植物研究所,并向林业局打了报告。

  王长工又回到了山上。得到陈规老人去世的消息是防火期来临之前,那天艳阳高照,他站在屋前晒被子,一辆小汽车爬了上来,在他面前停下,小吴下了车,跟他打招呼,他预感到有什么重要的事,小吴是不轻易来山上的。跟着下来的是胖局长白开水,还有工作人员小赵。白局长握着王长工的手,握的时间长了些,他觉得过于严肃。他去城里开会碰到过白局长,白局长很随和,还跟他开过玩笑,今天怎么绷着脸?

  小吴和小赵往屋搬粮食、菜和水。白局长说:“你岳父陈规站长四天前因公去世了,当时雨太大没法上山通知你并接你下山。”白局长眼里含着泪水,说:“这种应该通知而没有及时通知的事情,陈站长经历的太多了,你以后……还会经着。”

  王长工泪水模糊了眼睛。

  白局长说:“陈站长是这大山里最伟大的人……”他说不下去了,沉默一会儿,白局长说:“现在不是防火期,你跟着车下山休息两天,让小赵替你两天。”

  听说岳父去世,王长工急于下山看看。他搭着白局长的车下了山。在防火站门前停了车,王长工抢先进了院,看见了左胳膊上戴着黑布的陈鲜花,陈鲜花站在门口看一只小鹿吃草,见王长工进院,捂着脸呜咽着进了西屋。白局长进屋坐在东屋炕上,王长工和小吴坐在地凳上。白局长跟沏茶的陈婶儿说:“嫂子,局里准备给老陈上报一份请功材料,我来取他的历年受奖的证书。”

  陈婶儿说:“证书都在柜子里。”她打开柜子锁,说:“你要哪个自己找吧。”

  白局长犹豫一下,对王长工说:“你把所有的证书都拿出来,我们挑一些主要的。”

  王长工打开柜子,吃一惊,柜子里全是各种奖励证书,大的小的,纸的,塑料皮的,压在下面的陈旧,放在上面的新鲜,有与防火有关的,也有与生态有关的,发证书单位从县到中央哪一级都有。他把所有证书抱到炕上,一叠一叠的摆了半铺炕。

  白局长走后,王长工从妻子嘴里得知,岳父是给他送粮食、菜和水遇难的,那几天雨下得很大,他实在不能再等了,就开着拖拉机上了路,过一个洪水沟时,以前那个沟并不深,他不知道已经被雨水冲深了,拖拉机滑了进去。水很深,他的腿脚又不好使,拖拉机又压在了他的腿上,他没能挣扎上来。

  王长工望着莽莽苍苍、连绵起伏的大罕山,这山峦上屹立起了一座丰碑,这座丰碑是无形的,在他心中永世不倒。

  志愿文学获奖作品:小说《十八师与杨六郎》 作者:郑吉平

责任编辑:李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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