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了,疼痛来了,我被弄上轮床,送到抢救室,这个时候我唯一的感觉是口角干渴,两片干枯的嘴唇来回摩擦,火花直冒。
我模糊地感觉我的周围:来看我的弟兄手上都拿着花,有很多花--我这辈子第一次收到这么多花,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啊,我的葬礼上会不会有这么多花?我就这样地想着,这样地睡着。
这场梦显得悲慌:去年我还有暑假的假期,外公病重在床,我去看他,给他倒水,拿吸管。他张开眼,向我示意:你来了。我说:我来了。现在我卧在病床上就像他卧在病床上,我和他重合的欲望如此强烈。我看到他写对联的日子,看到我的童年,他指挥我写字,一个字一角钱啊,我不断地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整整写满了一页,活蹦乱跳地跑过去问他要钱,他看了一会,说:好,一共八个字,八角钱。我说:怎么就只有八个字,上面有很多字了。他说:其他字都是相同的。我说:好吧,好吧,八角就八角,你快点给我钱吧。我又见到我拿着他给我的钱去买糖果,像个财主一样招呼我的表兄弟,不断地炫耀。我见到他生前对我的最后一次指责: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不庄重。从此之后我再也见不着他了,我在梦里觉得我的身上有疼痛,但是又不知道哪里痛,那强烈的痛感经由光阴入驻心里,如此长久地挥之不去。
我第一次醒来是一个夜晚,我感觉到伤口疼痛,开始呻吟。据我陪床的弟兄回忆,他说我的呻吟很有特色,一会是普通话,一会是鸟语,一会就完全不知道是什么话了。那是我的俚话,一个人痛苦时的本能应该是用他最熟悉的语言来呼唤,我呻吟到第三次才用上它,是不是因为我离开故里的时日太过漫长?
我叫到后半夜,忽然觉得最不舒服的就是手指上夹着的心电夹,于是一下字就把它甩开了,后来我的兄弟又回忆:“那时侯我听到心电仪‘嘟嘟’地响,吓得从床上跳了下来,这不是电影上的场面吗,怎么被我遇到了?”他说过了很久之后才晓得我还活着。
我一连叫了三个晚上,抢救室还有其他病人,他们无一例外地在沉睡的时候被我叫醒。一个人的呻吟如此矫健有力,这实在快慰我心,原来我的生命依然顽强如故。
我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星期,流了两次眼泪。第一次流泪是刚进医院的时候,它快要流下来的一刹那,我觉得这种感觉无比畅快,极想加速它的流动,但是,眼泪是我不能把握的,它很快就干枯了。第二次流泪,是我的兄弟离开了我,整个病房空荡荡地只有我一个人,孤灯相伴,四顾怆然,心酸鼻塞。我突然想上厕所,但是脚一碰到地就感到锥心的痛。后来终于来了青衣人,我问:能不能扶我一把?她说:你应该可以自己走了。于是她就走了。我下床,腹部开始绞痛,我的手不规则地摆动,碰到了桌上的碗筷,四个大碗清脆地碎在地上,如同疼痛在我心里敲起。我倒在床上艰难地呼吸,这个世上谁可以手把手地扶持你?孩子,你多么委屈啊,这么委屈你还不哭?于是我的眼泪沿着眼角滑下,我极力享受这种凄凉的感觉,悲伤是一种幸福,这种道理很多年前我就发现了,但是我这种幸福像幸福一样不能持久,很快我的眼泪就被风干了。这个世上一切眼泪都可以被风干,一切伤痕都可以被抚平,一切误会都可以被消解,生活实在还值得我们经营一阵子。
我在医院里对我的肉体无可奈何,一心一意地注意它的疼痛,回忆一些陈年往事,做着一些和岁月有关的梦,忽然觉得和世界隔离开了。还在园子里的时日,我时常幻想毕业后我要仗剑江湖,诗漂四海,怎么知道后来我写不出诗了,结果还在医院里自我囚禁。造物的意思我总也猜测不透,或者,每个艰难的抉择都是对眼下这个被沉重的肉身拖拽着的自我最强烈的反抗,这种反抗的下场就是惨不忍睹的疼痛,既然疼痛的必经的路途,我们还能说什么?
七年八月二十八,四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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