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支教故事:拉萨“擒”王记

 

2020-04-26 10:38:00   来源: 中国青年网   

  一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一节停电的语文晚读。

  我帮研支团队员亮仔代课。“让他们组词吧,顺便练习查字典,他们挺喜欢的。”

  八月份,刚上晚读时,拉萨的天还透亮。我走上讲台,开场,忘了说自己的名字。

  书本上的字句渐渐暗淡,我这才想起去开灯。

  同学们齐刷刷地看我,咔哒、咔哒、咔哒……灯始终没有亮起。我望着对面通明的另一栋教学楼,愈发尴尬。

  几秒的沉寂后,我就地取材,决定玩“击鼓传花”。敲击黑板的声音停止时,笔记本传到谁手里,谁来组词。

  同学们不论玩过与否,都表现出极大的斗志。

  我手握重权,从台下钦点“击鼓”人选。他穿着荧光色的球衣,实在打眼。

  “就你了!”

  二

  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学校大小也算个“名人”。

  亮仔通过我寥寥几句描述便断言,“你说的,八成是C。他可是四年级的老大。”

  好家伙,一下就“擒”住了王。

  第二次见他,是在操场。那段时间,我答应班里(三年级1-5班)的小朋友,课上没有轮到操作实验的人,课后我在操场为他们补上。

  我的小朋友们迅速围上来。他倒是机灵,等我反应过来早已稳坐最前面的位置。中途还好几次抢下操作机会。

  果然,老大在争夺资源上,从不吃亏。

  我的小朋友们还等着呢!

  “别看他不高不壮,打起架来,把俩六年级的都收拾得嗷嗷叫。班里和年级里,好多人天天跟在他屁股后边。”

  这个王,不好“擒”。

  三

  当然,更了解他的老师大有人在。没有几个说过他的好话。

  不写作业、成绩不好是家常便饭;不时地吆喝着他的兄弟整点动静才让老师们头疼不已。”江湖“上传说,他几乎吃过四年级所有老师的教训。

  当“老大”是要有点本事的,这可能是他事业上升路径中不可避免的磨练。

  亮仔教这个班语文,我经常去班里听课,死皮赖脸凑着一个学期20篇的听课笔记。

  我有时会留意他。他好像爱走神、鼓捣、呼朋引伴。

  去听其他课好像也是这样。叫他的名字,成了不同老师相同的课堂内容。

  他绝对是课堂点击率最高的学生。

  四

  十月份的拉萨,早晚温差开始加大。晚读下了回宿舍,自己哆哆嗦嗦,一头扎进孩子堆取暖。

  送班里的男生快到宿舍楼门,欢声笑语中,一句极不尊敬的话穿刺耳膜。

  是他叫的老师。

  是说给我听的。

  他和俩朋友,嬉皮笑脸,满是挑衅和得意。

  我把它定义为“三人团伙恶性案件——我被骂了”。我震惊、生气、窘迫。

  我做出最迅速的反应:“C,你们三个给我过来!”他大概没想到,我竟然知道他的名字,愣了一下,站过来。

  还在笑。得逞后的嘲笑。

  我要求他道歉,不能笑,看着我,说三句话:“老师,我说了不好的话”、“老师,我错了”、“对不起”。

  只要上面任何一个要求不满足,就重新来。楼门口也算众目睽睽。

  他没有给我面子。

  几次重来后,他的神色开始变得厌恶和不耐烦。最后,他瞅个空当,撒腿就跑。

  老师的“威严”碎了一地。此役,一败涂地。

  这事没完!绝对没完!

  五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也想不到,四年级“老大”是眼前这副怂样。

  对我出言不逊只过了一晚,他连早读都没来得及上,就被我“请”进了办公室。

  我说过,这事没完。

  有早读的老师都在教室,没早读的老师还没到校。四年级的办公室空无一人。我借团友的位置,决定了结此事。

  他局促极了,每一个细胞都在收缩。他恨不得把自己缩进空气,消失,立刻、马上,无影无踪。

  他紧张、警惕,浑身都是防御的刺。

  他目光闪躲,慌张、挣扎,拼命想逃。

  他疯狂摸头、咬上衣拉链,手脚一刻不停地动,像无法控制。

  他的不安危如累卵,他把头沉到底,未知使他恐惧、煎熬。

  尽管,我还什么都没有做。

  我很震惊,难以接受。即便是个犯错的普通孩子,也不至于如此反应过度。他可是“老大”,怎是这副怂样?

  一时间,我竟不知如何报复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

  是的,战斗还没开始,我已经被刺疼。

  六

  整节早读,四年级办公室充斥着我和他的问答式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我指着学生名单,故意问他。

  他答其他人的名字。再问,又换。再问,终于如实。

  “你认识我吗?”

  “认识。”他沉着脑袋。

  “你见过我几次?”

  “四次。晚读,操场,昨天晚上……”

  “还有哪次?”我还没有想出答案。

  “现在。”

  他普通话说的不好。我问他昨晚为什么说我坏话。他想解释,我想听懂,我们都竭尽全力。

  “你把解释的话用藏语告诉藏文老师,我请藏文老师翻译成汉语,这样可以吗?”

  他摇头,焦急地,解释得更卖力。

  比起我不放他,他更怕我把他交出去。

  后来我索性把想问的事都出成“选择题”,他选了几十次A、B、C,看上去没有再骗我。

  期间,一位藏族老师进了办公室,对着那个熟悉的背影问:“他又怎么了?”老师想帮我处理这事。

  “没事,没事。”

  我们的问答依旧在继续,听起来毫无力度。藏族老师也明白了大概,笑笑走开。

  事后,我听团友讲起“老大”挨过的教训,才觉悟,我那不痛不痒的“惩戒”是多么幼稚,令人发笑。

  “谈心谈话根本没用。”我怀疑语言的力量,但没有其他任何办法。

  我放了他,在铃声响起的一刻。

  早读结束了。

  不过,这事没完。“你愿意课间操后来找老师挑战一下站立60秒吗?”

  他点点头,我们拉钩。他刚连续挑战了“站立10秒”和“站立30秒”。

  那40秒里,他终于平静下来,放松下来,像个正常孩子。

  “他是被打怕了。”我无意判定教育方式的高下,只是他过度的局促和挣扎,揪着我不放。

  试试改变他。这是个危险的念头,一旦开始期望,就要准备好接受一切。

  七

  团友说他不会来。他连早读都不上,答应完做不到的事多着呢。

  可是,他拉钩了啊。拉钩就是不能反悔啊。

  课间操后,我看他在队伍里张望,似乎犹豫不决。我向他招手。他顿了顿,拨开人群跑来。

  “谢谢你遵守约定。”

  “……58,59,60!”他的小脸微微抽动。我猜不出他的心情。

  “明天课间操后,挑战站立90秒,可以吗?”

  “可以。”他低着头。他很少看我。

  拉钩的时候,他迟疑着,我以为他不愿意。

  “疼。”

  他伸右手给我看,红红的、肿肿的,和他的眼睛一样。

  那天,他因写情书给三年级老师的孩子被教训。

  那天,我们用左手拉了钩。

  八

  后来的课间操,他没有再来过。挑战的记录停在了60秒。

  我没有刻意去找他。我希望他是自己愿意来。

  十一月,晚读后夜幕沉沉。几乎与我踏出教学楼同时,他闯进我眼中。他的确不白,那时,他和夜色别无二致。

  我叫他,他挪着步后退。我上前一点,他退得更多更快。他远远地盯住我,还是那么警惕。

  “你后来为什么不来了?”疑问被夜色吞没,激不起任何回响。

  旁边的学生渐渐围过来:“老师他怎么了?我们帮你!”

  “明天课间操后你可以来吗?”

  “他可以!”有人帮他答。

  “她(指我)可以,我不可以。”他扔下一句,没了影踪。

  那以后,我偶尔去班里听课还能见到他。

  他在楼道里双手插兜大摇大摆,把苹果核踢得飞来飞去。上课总是不知道在哪神游,下课的准备动作一次比一次到位。

  他没有因“骂我”愧疚,也没有因“对话”震动。

  他没有情绪。他无视了我。

  九

  出了教室,他完全是另一副样子。

  他在校队,足球踢得好。听说三年级时体校来招人,看上了他这个好苗子,父母没让去。

  他写作文:我最喜欢的科目是体育,我最喜欢的老师是体育老师。

  他没写“我最喜欢踢足球”,因为,这不是个“好”爱好。

  “这家伙每天都踢球,哪怕没人要求、没人督促,自己也要训练自己。比赛时,又是那种死不服输的主儿,好斗得不行。”团友告诉我。

  我好奇。

  我去看他踢球。看过他抢断无果,也看过他临门一脚,都果断而凶狠。

  少年脸上洋溢的快乐与自信,让我热烈地感受到“真”。

  我无比相信,那才是真的他。

  而多数时候,我必须把课堂上声若蚊蝇的他,和球场上叱咤风云的他,重叠到一起。

  还有那个在我面前局促不安、数次逃跑的他。

  这样格格不入的叠加,我狠不下心。

  十

  我还是期待他的改变,哪怕一点点。

  “C终于开始好好写作业了!……今天看见他作业我都惊了,你是没见他以前的作业,那叫一个不堪入目。”团友刚批改完C的作业,就马上发来消息。

  而前一天我去听课,他竟抢着帮我搬了凳子。我一字一句跟他说“C,谢谢你帮老师搬凳子”的时候,他停下了习惯性后退的脚步,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记得,他浅浅地笑了一下,只有一下。

  破天荒。

  一闲下来我们就推理,这惊奇的改变究竟源于何处。

  十一

  他有好兄弟叫J,学习稍逊于他。呃,说白了就是倒二和倒五的钢铁情谊。

  “三人团伙恶性案件——我被骂了”中,涉事的也有J。

  J不知从何时开始主动帮我搬凳子,我每次去听课,他都冲在前面,扛着凳子领着我。

  于是我顺水推舟,给了他这个“赎罪”的机会和特权。

  与此同时,J的语文作业也开始频频得“优”,团友和我轮番夸赞。

  “十有八九,C是受了J的刺激。”我们一致认为。

  他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啊。

  我总是在最后一排的空桌椅上听课,每周都调座,我的同桌每周都换。

  其他位置的孩子也会邀请我去他们同桌听课。

  C和J的位置换到后面的时候,他俩总是抢着把我的凳子搬到自己课桌旁边。

  “老师,今天坐这里。”说着把不大的桌面腾出一块空地。

  在他们一次次的“赎罪”中,我确信,我已经忘了“被骂”的事。

  复仇,该结束了。

  十二

  十二月,期末考试临近。我出了近反义词小纸条,给C、J和他们的另一位兄弟D做。约定每天找我取,取到小纸条的数量由背诵的正确率决定。

  他们会不会来,我心里没底。说到底,我不是他们班级的老师,我也从来不说“你必须来”。

  如果你愿意,我会很欢迎。

  他们来了。每天三个人一起取走小纸条,第二天再换新的。

  有一天,只有J和D来找我取,解释说C有事来不了。

  “你们帮C带走小纸条吧,回去给他。”

  他退出了吗?我想过。

  我没想到,课间操时,他跑向我,把填完的小纸条放到我手里。

  他奔跑的样子,像极了初次找我“站立60秒”的样子,像极了在球场上驰骋的样子,那是他真的样子,我确信。

  十三

  放假前一天,我在校医务室偶然碰到C和J,他们在帮校医整理医药用品。我有点惊讶。

  晚读就要开始。J还蹲在崴脚的同学旁边观察着,“J,快走啦,你要给他治脚吗?”我问。

  C大笑,笑得灿烂,我从没见过。

  “我以后想当医生。”J出门的时候说。

  我把买的课外书送给他们,都是关于足球的。他们经常一起踢。

  C抢了本图画最多字最少的。嗯,符合他的审美,连“抢”的动作,也符合他“老大”的习惯。

  他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看着他们跑进教室,在心里轻轻地说了声:再见。

  那天是2019年12月20日。

  (作者:樊沁怡,南开大学第21届研究生支教团成员,服务于西藏自治区拉萨市达孜区中心小学。)

责任编辑:李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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