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24 09:57:00 来源: 中国青年网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亩田,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梦,一颗种子,用它来种什么?种桃种李种春风。(三毛《梦田》)——题记
1.
距离我们支教团一行11人初至望谟县,已过去4个月了。从盛夏到深秋,田野上已是硕果累累欣欣向荣,偶尔可见道路两旁的几株银杏与一地金黄。
图为望谟县一中校园一角。张玉 供图
在到达望谟县之前,我曾无数次设想支教地的样子。那大概是一片世外桃源,云生河畔、雨落山岗,阿婆清脆的歌声绕过船尾木桨,天马护佑着子民与村庄。
事实上,初来乍到,我却遇到了两个“没想到”:其一是没想到支教地的环境这么好,宽敞的高速直通望谟。县百货大楼里能买到需要的一切东西,可见望谟县脱贫工作卓有成效。其二便是没想到孩子们的基础这样薄弱,我接手班级的大多数初中生对阅读、写作还没入门,甚至个别学生对拼音的识读都有些吃力。
三尺讲台总有一种不可描述的神圣感,仿佛站在台上就拥有了大嗓门和抑扬顿挫的“教师腔”。在进班前我便得知,学校安排我教的九(2)班,已经气走了两位语文老师,我即将成为他们的第三任。据说学生们还定了个小目标:一周内气走我,创造班级新纪录。
果不其然,我第一次进班,在喊“上课”时,学生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坐最后一排的男生双脚抬在书桌上,一脸不屑的样子似乎是在与我公然挑衅。我走到他的旁边,对他说了一句,你站起来。他眼皮都没抬一下,还把脸别了过去。我突然大喝一声:“站起来!”全班一惊,他也吓了一跳,下意识起立。
“你现在来的这一套,我小学时就用过了。你们知道我在高中时是什么状态吗?我就坐在你现在坐的这个“风水宝地”上,班级最后一排的旮旯里,老师都拿我没办法。你们现在和我斗?那我只能“以恶制恶”,我清楚你们心里一个个都在想什么,不论我是你们班第几位语文老师,都绝对是最后一任语文老师,我会和你们死磕到底!”在第一堂课,我给孩子们强调了纪律,也放了几句狠话。到底还是孩子,他们很快就被我镇住了,知道我不好惹。可能是我在生气的时候飙过几句东北话,“我是东北‘黑社会’,惹我会挨揍”的消息不知道是班上谁开始造谣的,竟然传遍了全班,我为此哭笑不得,不过那段时间班级纪律是出奇得好。
一日课前,班主任神秘地给了我一份名单,还贴心地帮我在名单上做了“标记”。
“张老师,我画圈的这些同学是班上屡教不改且经常顶撞老师的,我提前告诉你,免得他们让你下不来台。”班主任指着名单小声对我说。
图为江西师大第十八届赴黔研支团队长张玉在课堂上。张玉 供图
坐在办公室里,我拿着手上的名单心情复杂。我理解班主任的好心,但学生时代的我也做过班上的“差生”,我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嘴上说着不屑,身体和心理却诚实地渴望被关注、鼓励与期待。我把那份名单锁在了办公桌的抽屉里,哪怕管教那些所谓“不良少年”可能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哪怕也许只能影响一个人,我都愿意为此一试。
2.
毕业班的课程压力是比较大的,一周工作六天,平均每天两节课,每周批改三次学生作业,一周累计批改作业近两百本,备课备到后半夜也是常有的事,有时被子还没盖上,人就睡着了。早上六点多要起床看早读,晚上做梦都是在讲台上暴走。
“张老师,你放过牛吗?”韦哥下课时突然问我。
韦哥就是第一堂课向我挑衅的那个学生,但自那之后还算听我的话。“韦哥”二字不是我们给他起的外号,而是他本名就叫韦哥,他家里还有个弟弟叫“韦弟”。韦哥曾一度辍学,后被班主任“抓”回来完成九年义务教育。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等过了这个年,我就回家去种田。
“什么,放牛?没有过。”我被他问得一愣。
“放牛可有意思了!去年这个时候,也是秋天,我在田野上放牛,草都枯萎了,牛没东西可吃,我就拿柴草喂给它,偶尔看它吃得实在不高兴,我就偷偷把它牵出来,牵到种满蔬菜的田边,让老牛吃绿叶子。当然了,只许它吃一点。”
“那被发现了怎么办,你不是要挨揍?”
他冲我狡黠一笑:“当有人喊:‘谁家的牛没看住?吃人家东西啦!’我就假装急忙忙地跑过来,一个劲道歉,再把老牛训斥一通。庄稼人怎么会为难一个小孩和一头老牛呢?”
“你倒是很会对牛弹琴。”我笑着打趣道。
图为江西师大第十八届赴黔研支团队长张玉下乡家访时为孩子展示拍摄的照片。张玉 供图
“老师,我想家了,班主任为什么总逼我来上学呢,你们都不懂种田放牛的乐趣。”韦哥耷拉着小脑袋,犹犹豫豫地和我说。
“那么,你了解我的家乡吗?你见过几次雪?你打过雪仗吗?”我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将家乡前几日下雪的视频翻出来给他看,只见天地一体、炊烟隐现,漫山遍野都是封门的大雪,偶尔看见几棵松树与云霞相接。
韦哥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我,仿佛不相信这是我的家乡。我又把手机相册里曾经出行的照片拿给他看,既有莺飞草长,也有大漠孤烟,玉门关外是戈壁高原。
“老师,这……这些也会与我有关吗?”
“在学生时代,我也从没想过会跨过长江与黄河来到南方求学,更没想过会从东北到西南教书,是读书给了我无限可能。”我对他说,“大山之外还有太多美丽的风光,世界这么大,你得亲眼去看看。”
他的喉结动了一下,没有说话,转身回去了。
之后的一个晚自习,韦哥竟然在好好看书,还买了本练习册煞有其事地做。
3.
支教的地方没有高楼大厦、国际影院,也没有百盛万达和游乐场。
我在这里最多的娱乐就是散步,还有吃巷口推车卖的烤香蕉。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本地香蕉,打开黄色的外皮,咬一口是QQ弹弹、酸甜可口的内心,把它夹在火上烤,外皮焦焦脆脆的,香味足以让人垂涎欲滴。
卖香蕉的刘大方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大叔,每次看我来就一秒切换成蹩脚的普通话,尽量让我这个支教老师听懂。刘大方本名不叫这个,是左右邻里给他起的,因为他聊着聊着就爱随手送人几串香蕉。后来,他还把自己的名字编成顺口溜:刘大方、刘大方,大家吃、大家香。
我爱把便宜买来的香蕉分给在操场打闹的孩子们,作为回报,他们也喜欢把乡间趣闻讲给我听,还指给我一片草叶与另一片草叶最细微的不同。大学时在书中看过这样一句话:教育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触碰另一多云。遇到他们后,我好像有点懂了。在课后聊天中,我发现提问时有些害羞的番番喜欢画画,未来的梦想是成为画家。没少被我在课上“修理”的阿作吉他弹得很好,在自学的同时还乐于做室友们的小老师,大方地将吉他借给同学们。我们的韦哥是学校的篮球队队长,总穿着他那双假名牌运动鞋三步上篮。
诗词歌赋懂了多少不知道,他们倒是都学会了几句东北话。课代表向我告状时会说:“张老师,阿作跟我‘整事儿’,又没交语文作业。”班长催同学下楼做操,让大家“麻溜儿地”。三四个月的时间,他们都变成了我的“东北老铁”。
就当一切仿佛都顺理成章渐入佳境的时候,韦哥突然又逃课了,逃的还是语文课。
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操场上45°看天空,颇有杀马特的风范。我很生气,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把他抓起来,问他怎么回事。谁知他可怜巴巴地问我:“老师你有吃的吗?我没吃早饭,有点饿。”
江西师大第十八届研支团开展麦田公益项目为孩子捐赠学习用品。张玉 供图
我是这么容易妥协人吗?算了,生气归生气,我还是去校门口买了几根烤香蕉拿给他吃。
“为什么不吃早饭?”我坐在草坪上问他。
“我失恋了。”
一口香蕉差点没噎在喉咙口,我心想,老师还没谈恋爱呢,学生已经在为失恋而烦恼了?
“你啥时候谈恋爱了?”
“昨天晚上,隔壁班的春玲路过篮球场多看了我一眼,那一刻,我恋爱了。”
“你这也算恋爱?那失恋是怎么回事。”我很想笑,但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还是厚道地憋住了。
“我今天早上把学校发放的早餐拿给她吃,想让她吃两份,谁知她不要。我也生气了,把早餐扔进了垃圾桶。”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说是给春玲写的情书。
我打开情书一字一句地念道:“我喜欢你的心就像拖拉机过石头地,突突突的。”读到这里时,我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笑了起来。
“老师你笑啥,你没谈恋爱,你不懂。”他愤愤地说。
“我是不懂,但我可以从女生的角度告诉你怎么追女孩子。”我试图收起笑容,像他一样一脸严肃,但是失败了,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一脸不信地看着我,仿佛在说我“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见他不信,继续向下说:“你看看你,要颜值有颜值、要球技有球技,怎么会有女孩子不喜欢你呢?”这句话像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十分认同地向我点了点头。
“颜值和球技有了,可能还差了点‘才气’,你看同样一句话,你在球场上看了她一眼,可以用‘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来形容。同理,‘我喜欢你的心就像拖拉机。’这句话不雅,可换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同样翻译为‘我喜欢你’。”
“老师,古诗词还有这样的功能呢?我之前都没发现。”韦哥似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就这样,我俩达成了共识,每晚我在操场锻炼,他陪我跑步,我教他读诗,他要把情书攒到一起,一次性送给春玲以表心意。
4.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韦哥的本子上也记满了诗词,可他送情书的事却搁浅了。在夜跑时,韦哥突然对我说写好的情书不想送了,原因是他觉得写下情诗的这些作者们的爱情大多是以失败告终的。
韦哥问:“为什么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会分开?”
“司马相如以一首《凤求凰》引得卓文君一见倾心,两人本当垆卖酒相伴余生,但最终这份爱情没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司马相如爱上了别的女人。所以感情的事是说不准的,如果你在不确定自己能否一直坚守本心的情况下,将这份感情埋在心里没准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韦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突然问道:“老师,你有没有牵挂的人?”
“你小孩子懂个什么?”我没有直接回答他。他却不依不饶地问着:“老师,你在想他的时候,他也会想你么?”
这个问题倒是把我难住了,也许会吧,也许不会。我有所思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5.
图为江西师大第十八届研支团成员合影。张玉 供图
就在上周五,讲到鲁迅《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这篇课文,其中有一句话“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我请同学们在现实生活中找出古往今来这样的人们。
“焦裕禄、王进喜、梁启超、谭嗣同……”
韦哥突然举手回答说:“张老师,你就是这些人中之一,因为你是我们的支教老师!”
听到韦哥答案的那一刻,我的眼睛竟然有点湿润了。原来我们做的事,孩子们是懂得的。我甚至想,也许会有一天,我的孩子们之中也会有人穿上红色衣服,接过我们的使命,成为一名志愿者,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我很感激这段非同寻常的经历,为我庸常的生命中带来了别有的洞天。
(作者简介:张玉,江西师范大学第十八届赴黔研究生支教团队长,现服务于贵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望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