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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文学”获奖作品展播:小说《兰心亭》

 

2019-02-21 10:51:00   来源: 中国青年网   

  编者按:12月2日,2018年中国青年志愿服务发布大会在四川德阳举办。会上,2018年首届志愿文学征文活动获奖作品名单隆重发布,标志着由共青团中央和中国作家协会联合开展的“志愿文学”征文活动圆满结束。活动中68位作家深入基层,历时14天,走访了西藏、新疆、四川、贵州、宁夏、青海等6省区18个市地州盟、9个研究生支教团、29位优秀志愿者代表,总行程一万两千多公里,推出了一批具有思想性、现实性、观赏性的精品力作。今天是第33个“国际志愿者日”,中国青年网将集中展播首届志愿文学征文活动的获奖作品,以此吸引并激励更多专业作家、文学爱好者以及社会各界关注志愿者的工作和生活,创作出更多的志愿文学精品,弘扬志愿精神,讴歌奋进的新时代。

  “志愿文学”获奖作品:小说《兰心亭》
  ——致西部计划大学生志愿者
  作者:李世许
  1、
  光棍儿村党支部换届选举在村小学教室里开始了。主持选举的乡党委副书记世贵宣布选举办法和程序,投票前,要竟职演讲,以前没搞过。
  老支书的自信硬帮帮的。当了二十年党支部书记,得的奖状码起比土墙还厚。他稳稳地走到讲台上,突然意识到跟一个闺女一般大的女娃子较量,没意思,就像老师和学生比赛,很掉身份。于是一挥烟袋又往下走,边走边说,有强过我的人,我还投一票给他。他的演讲就算结束了,只有一句话,像威胁。底下一阵嗡嗡。
  老支书坐在那里眯眼细瞧,就像幼儿园阿姨看小朋友表演节目。那女娃子就上台,自我介绍说,我叫兰心。整的还是普通话。老支书干脆扬着脸看窗子,一看,腾地坐起来便骂,德旺你个狗日的!叫你把几块窗子玻璃装上,你装的在哪?把兰心的普通话惊得嗄住了。
  德旺是上一届村文书,平日对老支书唯唯诺诺的,这当口却理直气壮地生气了,发恨地想,都这紧巴坎上了,指望我写你的名字选你当书记——你还骂我!我叫你骂,叫你骂。于是把老支书的名字狠狠地叉掉,胜利地抬头去迎老支书的目光,很解放的样子。
  老支书见众人都扭头看他,一想有点过份,就还是重重地坐回去。刚坐稳,兰心灿着脸过去,对着他一鞠躬,响响地说,老书记,如果我当选,请你多关照。他心里哼哼地冷笑,差点笑出声来。24个党员,是他一个一个培养出来的,就像自己的娃,他心里有底。
  兰心接着演讲,说两年内把20里山路修通,三年之内,消灭光棍儿村的所有“光棍儿”。底下一片吃吃笑,老支书也笑。
  填票的时候,老支书还真的画了一票给兰心。不是服气,是可怜,怕她一票不得,哭起麻烦。他第一个投票,不折不卷,一飞一飞地扔到旧纸箱里,然后出门,蹴到窗子底下,把叶子烟咂得嘣吃嘣吃响。
  公布投票结果,老支书晃了一下,差点一头栽到地上。兰心13票,他才11票。他掐着自己的大腿忍住,只后悔鬼摸脑壳,投一票给人家。他是不服输的人,只认定是自己把自己给选脱了,不是兰心打败了他。
  也不说选举的事,也不说玻璃的事,老支书硬着脖子往家走,几个人喊都喊不住。不过老支书走不走,似乎影响不大。世贵副书记宣布兰心同志当选,兰心是村上的书记了,要改口叫兰心书记。兰心书记主持召开支部委员会议,认真地挨个认识:老支书算认识了,不说;大山,冷眼高个子,话比屁还少;德旺,猪食桶桶,笑得油光光的;二牛,学生娃样子,见女人就脸红。这就是一个班子啊!兰心书记环视几个人,心里想,这就是以后要一起流汗流泪流血的战友啊,思想里一阵庄严的翻涌。
  散会以后,大山第一个挤出门冷脸走掉,二牛挨到后面,似乎要对兰心书记说什么,但脸红了一阵,终于没有开口,埋着头往外走。德旺夹在党员中间大声地开着玩笑慢慢出门,心里舒坦极了,就像胀了很久的一个屁终于长长地放出去,周身通透。回去的路上实在忍不住,就遮遮掩掩吼了几句五音不全的山歌子:太阳当顶过,先生放午学,先生儿放学先放我哟,路上有耽搁……
  教室里突然空荡。世贵副书记把选票收进包里,抬头对兰心书记说,难人的事还没开头呢,你准备眼泪哭吧,这阵,你还回乡上不?兰心书记说我就不回了,你也吃了饭再走嘛领导。吃饭?世贵副书记苦笑摇头,以前在老支书家吃,有酒有肉,现在呢,恐怕屁都不朝我放了。回去我给你带些方便面过来,用眼泪泡泡将就吃吧。晚上住的问题咋解决呢?兰心书记一笑,指指教室隔壁,那,楼梯间很大很宽。世贵副书记又苦笑摇头,夹着黑皮包下到操场上,向学校前后左右地指,左边第一家是大山,坎上大柳树底下是老支书,右边第一家是成树爷,上面拼排起的两家是二牛和德旺。指完回头去说,晚上把门窗和电灯关好,然后踩着小小的影子沉沉地去了。

  2、
  光棍儿村其实有个名字,叫小月坝,挺诗意。时间进入21世纪,一地月光的美好景象哪里有,小月坝不通车不通电话,年轻男女“孔雀东南飞”,女孩子纷纷外嫁,“光棍儿村”名符其实。小月坝村所在的乡自然叫大月坝,山谷里民房散乱,嵌在两匹山的褶皱里。好在一溪白水清凉,从小月坝出发,流经大月坝,绕出山谷便是白水县城。在白水县,这样的乡有36个,这样的村有271个。
  兰心书记到大山家去。就算过路的人进门讨一碗饭吃,总不至于要关在门外吧。事实上她想错了,比关在门外更难堪的事,叫她这个书记找着了。一条土狗冲出来守在路口,倒竖着毛对她一通狂叫,惹得一村子的狗齐声歌唱,怎么听怎么像幸灾乐祸。大山没有出来,任随狗表达心情和思想。兰心书记使劲喊,有人吗?大山!大山!结果大山让狗的声音淹了,不见影。
  兰心书记不哭。她不甘心这么直接就应了世贵副书记的话,还没有开始就败下阵来。她绕开那条狗,顺河沟往上去。
  老支书坐在自家阶沿上吃腊肉,喝酒,脖子都红沁沁的,把秋天的午后灌得熏熏醉。兰心书记已站到跟前,他眼皮都不抬。兰心书记轻轻说,表叔,我找饭吃来了。老支书深深地咂酒,咂了三杯才粗声喊,老婆子!老婆子!老不死的,又挺哪里去了!兰心书记等,等一阵不等了,对老支书说,我自己去煮饭,表叔,有面条吗?老支书来不及表态,兰心书记进厨房了,看见“老不死的”坐在灶前,嘴里包一口饭,咽不下去,读拼音字母o的样子。那一顿饭,兰心书记吃了三个鸡蛋,一大碗面条。吃完还不走,表叔表叔的缠着老支书说话,表叔,往后我在村里吃饭,挨家排,遇啥吃啥,吃一顿给两块钱。今天这顿算表叔请我,白吃啰。表叔,冬月间开始修路,你还要多操心哟。表叔,你的看法,大山任村主任合适不呢?整得老支书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老脸上横横的威严傻愣愣的,落了霜冻的红萝卜一样。
  回到学校一个人收拾住房,兰心书记才把眼泪放出来,边哭边把自己埋到扫起的灰尘里。几个小学生躲在楼梯口外面好奇地瞧,一个说,新老师,新老师。另一个纠正,不是老师,爸爸说是新书记,书记你懂不懂?小先人揩了一袖子鼻涕,傻傻地复述他妈的意见:我娘说,那是狐狸精钻灶孔……
  校长竟远抽空过去看了看,清瘦的声音说,床都搭不进去怎么住呢?说完走了。竟远50多岁,白发,展直的身板,正是褪色的白衬衣洗净熨平的那种意像,飘着淡淡的肥皂香。他在这所学校里磨光了30个年头,养儿育女一样照顾老师和学生娃。全校一到四年级4个班,4名老师都是本村的光棍儿,141个学生永远闪着好奇的大眼睛。
  下午第三节课后,一群学生争先恐后到兰心书记收拾了一半的楼梯间,把她的书、盆、被、盅、鞋抱上就跑,也不同她商量。她追出去,见竟远站在办公室门口指挥学生,书放这,盆放那,鞋放屋角。另外三个老师在往进抬床。学校有两间办公室,腾出一间给兰心书记住。
  暮色涌进山洼里的时候,兰心书记一扯拉线开关,白炽灯刷地亮了,一屋子的柔和。
  当时没有想很多,好像门窗都没有认真关好,太累了,兰心书记倒头就睡,一觉到大天亮。
  早饭排在大山家,自己排的。如果连大山都摆不平,可能她真的不适合当这个书记。土狗不见了,大山站在院坝里淡淡地问有事吗,总算是个招呼。兰心书记反倒不理大山,到灶屋同大山娘亲热得母子一般。吃饭的时候,兰心书记说,大妈,你们家那条狗凶哦,以为我怕它。大山娘疼爱地说,闺女你莫怕,它只是样子恶,其实不咬人。大山把稀饭吹得很响,脸色铁青,兰心书记假装听不见,看不见,笑着说,你是支部副书记,修路的事,测线规划,雷管炸药,组织人力,安全措施,都是你负责。还有,竞选村主任我投你的票,到时候看你的本事。大山还要分辨什么,被兰心书记止住,你们家土狗呢?好狗在猎场上。起身的时候,桌角上放了两块钱。
  土狗还是没有出现,但跟出来一群比狗更可怕的动物。家家院坝角上,小河沟两边,满是沸腾的观众,端着碗刨饭的,虚着眼抽烟的,张着嘴呆望的,敞着喉咙玩笑或是尖叫的,都让兰心书记感到动物原始本能的毕现,仿佛饥饿的公羊,围住一捆青草。几个老小的光棍儿足球裁判一样前后左右乱跑。兰心书记心里一头小鹿撒踢冲撞,她几乎要返回去喊大山,哭着问他看够没有乐完没有,但她终于还是稳住了,突然仰头大笑,震得竹林里鸟声四起。光棍儿们反倒愣起了,你看我我看你,浇了几脑门子雾水。兰心书记问那个又笑又唱的男人,你叫什么?回答说,我,我,叫长娃。
  3、
  先前村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次开群众会,村上要买一条烟打十斤酒,显显地摆在会场高桌上。群众们边开会边抽烟,用三五个盅子喝转转酒,不管讲话的说事的完不完,只等烟尽酒光便散会,混一身酒气,留一地烟头,顺带把手活也做了,闲话也摆了。好像老支书试过要改一改,却反而叫群众把他给改了,通知开会,必定要他站在自家院坝沿上吆喝“喝酒来——喝酒来——”群众们集中到学校操场上,又快又整齐。
  兰心书记知道这些。大山和二牛也经见过,小时候被父母拖着去,巴望抢一两颗水果糖。但是眼下,兰心书记买烟酒的钱都没有。德旺给新一届班子报盘,挖出一大把欠账的白条。兰心书记往本子上记录,大都是烟10元,酒6元,水泥10包,锁子6把,杂七杂八种类繁多,大帐有两笔,名目很有趣:打牌补助1000元,纠纷款377元6角。一算盘打出来,村委会历欠张三李四7900元。
  因此兰心书记上台开第一次群众会,头三天就开始指着鼻子通知,到开会的当天十点过了,还不见有人往操场上走。再等到中午,几个老头老太拉着孩子去望了望,摇着头转身走了,喉咙里一抖一抖的,终没有说话,把兰心书记、大山、二牛三个人晾在冬天的风里。
  大山和二牛有点稳不住。好在兰心书记还是一脸平静,对大山二牛一笑说,没关系,我们去一家一家地开,先就去德旺家,好像他那里人多,正好!
  德旺家里的确人多。二十几个人都敞喉咙喝酒,敞喉咙说笑,要把村子翻过面了。长娃声音最大,在说男人的棒槌女人的碓窝,说“交通靠走,治安靠狗,喊人靠吼,娱乐靠手”的典故,激得众人一波一浪地死去活来。兰心书记上院坝的时候,德旺正说,你娃还嫩!对付女人的办法,往后我教你。
  从屋里屋外的收拾很容易看出来,德旺也是个没婆娘的主。不过他这样的光棍儿一生滋润,甚至比有婆娘的人还快活神仙。他不缺女人。长娃曾经仔细调查过,说德旺村里村外老大不小的女人,有7个呢。于是村子里很长时间流行一段顺口溜:光棍汉子缺女人,怪你没当村主任;盖章对准裤裆里,签字戳进大胯根……
  大山在屋外头壮实地喊德旺,德旺迎出来,极富夸张意味地笑,很大度超然的样子说,我一再催他们开会了开会了,可他们就馋那一口酒,好歹要喝光才死心。兰心书记进到屋里,响亮地说,原来你们这里在开会啊,接着开,接着开。德旺脸上白了几股子,红了几股子,说哪呢,哪呢?大山就插话,对大家说,那我们就开会,安排修路的事。这时长娃歪着脖子尖着嗓子说,酒还没完,先喝酒,先喝酒。大山冲到长娃面前去,抓起酒坛子摇了摇,就这点酒,还用喝一上午?然后一仰头咣咣地喝完,把坛子重重地墩到桌子上,哪个还想喝?不喝就开会了!长娃眼睛眨巴眨巴的,其余人也低头不说话。德旺见状,跳到院坝里说,我去喊老书记,一阵风跑了。
  到老支书家,德旺一蹭一蹭地推门进去,见老支书歪在床上,泡在酒气里,就说,我查过了,那天选举没投你票的人,真是,你想都想不到。老支书止住他,球个要你查?我心里有打米碗,我都晓得。德旺在床边坐下,你不晓得,你还以为大山二牛是你的人呢。老支书说,有啥你直说,不要哽了半截球样。德旺深沉了好一阵,说,兰心丫头倒是投了你的票,我看得清清楚楚,人家写了你的名字,还画了个大钩钩。大山和二牛,哼!屁呀!怕是早就想捞个地位压住你我,你还蒙在鼓里呢嘿!老支书觉得短了气了,不是因为大山二牛压他,倒是因为兰心那女娃子投了他信任仗义的一票。这把年龄了,跟闺女一般大的女娃子较心计,还较输了一大截,羞他妈的先人哪我。德旺还不走,擦擦氧氧地说,如果我再下台,我们的脸,只好藏到裤裆里。老支书说,选村主任,我都不会投你,你屁眼儿太黑。
  德旺缩脖子往家走,路上遇见兰心大山二牛,刚开完会,信心百倍的样子,于是让到路边,很热心地说,老书记害病,也懒得理我,我再三提修路的事,提开会的事,他说手心里煎鱼给我吃。兰心书记说,正好要去他那,你一起去?德旺忙说要回去锁门,埋头紧走,又忍不住偷偷回头望。
  用了密扎扎五天时间,到户的动员会才火烧锅盔一样硬了一个边。煞尾在水磨房,三家人一起,德旺也在场。大山讲修路的事,说,投工不投钱,以现有人口摊,分户包段,岩路放炮统一搞,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讲完要散,二牛拦住,胀红脸说,人人心子往下吊,想一想吧你们,兰书记一个外人都替我们热心热肠拼死拼活的,想想吧你们。兰心书记对德旺说,组织人力方面你要带个头。德旺一拍胸口,到时在操场集合点人,不来的,我去家里背!不过……修路占地,有的还是坟地,屋基地,总要有个说法。兰心书记点着头,是啊,这个工作做不好,有不稳定隐患呢。
  不管是看热闹也好,瞎起哄也好,总算上路了。每家都出了一个人,老支书没到,但“老不死的”走在最前头,三遍五遍对兰心说,你表叔病得沉,又咳又拉的,当真呢!
  德旺照例混在光棍儿中间,大方地散烟,亮嗓子同人玩笑,乍一见,给人一种群众基础好的假像。二牛肩扛镐钎,离兰心书记远远的,但远远的还偷眼看,脸上一红一乍。年轻人,心事多,又往往掩不住,掩住的那部分是成熟,掩不住的就是可爱。
  这时候主心骨无疑是大山。冷眼,不说笑,端着规划线路图,简单明了地分派地段和任务,走过一段就留下几个人。兰心书记紧跟在大山后面,不时抽空问一句,要爆破证,还要啥?你说坡度不能大于多少?
  光棍儿们喜气洋洋,时不时吼一句山歌子,风不吹来柳不摆,哥不招手嘛妹不来,巴望兰心书记听见,最好看一眼过去,就呵地一声得了头彩一样。
  跑了十多天,20里山路才分到各户。晚上回去往床上一坐,骨头就散了架,再不想动了。世贵副书记带的方便面还没影子,于是索性不吃,不关灯,歪在床上想事情。兰心书记突然很想打一个电话,或者接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她可以有小女子的娇气和任性,可以依靠一个甜言蜜语做成的温暖小枕头。
  大山把二牛约上一起去兰心书记那里。二牛捧一碗饺子进屋,不知该放哪。兰心书记坐在床上,接过饺子去吃,吃相很不雅,还说话,真的饿了呢。两个男人没地方坐,傻站着看。兰心书记突然说,从明天开始,你们两个负责,每天组织光棍儿开展一次集体活动,念报纸,唱山歌,打篮球,练拳击,都行。吃完了!真好吃,谁的手艺?二牛一指大山,叫大山屁股上踢了一脚。
  以后的日子,光棍儿村多了一处特别的风景。从路上坡上地里回来,每天下午五点半到六点,老小光棍儿在操场整队集合。大山板着脸喊口令,立正!报数!底下也长长短短地喊,报数!大山就纠正,报数就是喊一二三,会不会?注意了,报数!第一个就大声喊一,喊完催第二个。第二个偏着头笑第一个,说,哈哈,叫你喊一二三,你才喊了一个一,哈哈哈。所有人都哄的一声笑炸了,大山也淡笑了一下,说,今天的活动是打篮球。兰心书记远远看见大山,心里说,原来你也有笑的时候!

  4、
  群众都懂“稳定压倒一切”,议论说,当官的都怕群众闹事,老人们甚至用一个关键词去对付村支部村委会:稳定。好像有人教过。
  在一间学生教室里召开占地补偿协调会,涉及占地补偿的11户群众代表底气十足,争先恐后表现出“翻身做主人”的巨大优越感。大山先宣传动员,要致富,先修路,不改变“上山下河靠背,出山进村靠驮”的交通现状,我们光棍儿村就永远穷,永远被人瞧不起,永远打光棍儿。代表们不听那些大话。这个说我家的地产量最高,开春又齐坡埋肥,光尿素都用了17袋,人工费了百多个;那个说路都是个路,大家一样要走,凭啥不从我房前头过,要绕一条弯;男人说放炮坏了我们老屋基的风水,反正一句话,要放炮,就把我炸死算球;女人说哪个狗日的敢在祖坟林动土,老娘和他拼命!要拼命的是成树爷的女人,叫花婆娘。大山忙着解释,说占地按国家标准补偿,为啥路不从每家门前过,风水那一套是迷信是假的,祖坟林也埋了我大山的先人啊。代表们不为所动,有的人甚至站起来要走。这时兰心书记呼地站起身,说,我想提醒大家,土地是国家的,不是哪个的私有财产。代表们一听不饶了,说,那你们去给国家开会,找我们来是多余的。兰心书记还要讲话,大家哄地一下散了,挤门而出。
  兰心书记跟几个人总结经验教训,说,不管困难多大,修路不能停,先易后难,没有占地纠纷、不需要放炮的路段反而要加快进度。大山说,这11户人的工作我去分头做,招到一起开会的办法行不通。兰心书记说,我们确实应该调整工作思路了,德旺同志做群众工作有经验,你说呢?德旺很有觉悟,坚决地表示,他不拖后退,别人咋样他咋样。二牛焖得脸通红,出门的时候才说了一句话:两个关键人物,一个是老支书,一个是花婆娘。花婆娘的情况地球人都知道,老支书怎么回事呢?德旺说,前几年老支书就为自己选了一块坟地,花了一千多块钱,现在修路要占,你们说哪个敢动?兰心书记明明听了,却仿佛没有听见,前面走了。
  在成树爷家,花婆娘叉腿亮裆坐在门槛上,黑风扫脸地说,欺负我男人没长球是不是?告诉你们,我一个婆娘家照样硬得起,不信你们试试看。大山急忙拦住那些牛都踩不烂的话,说,路修好了你也要走,说话文明一点。花婆娘说,我啥时候不文明了?我半夜在偷男人,我大天白日狗连裆,还是咋的?你不叫我走路,我长一双脚吆鸡呀?兰心书记大致也听懂了女人的话,耐着性子,让大山先回去,自己跟花婆娘坐到一起,姐姐长姐姐短,问养了几头猪,孩子上几年级,娘家是哪里,爸妈身体都还好吧?花婆娘扑着眼皮慢慢软了,说,你们当官的吃穿不愁,哪像我们,鸡圈子塌了,用几包水泥都没钱买回来。兰心书记说,有困难不怕,大家一起使劲,总有办法。姐姐你是能干人,心里想啥就说啥,耿直,比很多男人都强。兰心书记甚至帮花婆娘扫院坝,花婆娘稳得起,淡然地说,等砍脑壳的男人回来扫。扫完院坝,兰心书记跑去看鸡圈,说,对不起啊姐姐,你看你有困难我们也没有主动了解和帮忙。姐姐,你娘家爹还是老党员呢,你自小接受良好的家庭影响,怪不得素质跟别人不一样。直到临走,兰心书记都没有提修路的事,倒是女人没忍住,说,人家咋样我咋样。
  第二天,大山气呼呼地扛了两包水泥去给成树爷家补鸡圈。兰心书记到一处工地,和二牛一起抬石头,杠子一滑,差点砸了脚。二牛把杠子抽起扔得远远的,一个人咬牙鼓起细嫩的脖子把石头抱到路边去,放下还踢一脚才罢。兰心书记说,你回去,准备五斤酒三斤糖,我那里还有一桶蜂蜜,我们晚上去看看表叔。二牛不,埋头说,他巴喜不得看笑话,还去看他,啥哟。兰心书记说,不要乱讲,去准备吧。二牛转身,把一个石块狠狠甩到深沟里去。
  冷冷的夜就要漫过林子了。兰心书记往石头上一坐,浑身的酸痛就密密麻麻地爬,就像无数长了牙齿的蚂蚁在咬。她轻轻赶“蚂蚁”,把女孩子矫弱的部分无意间遗漏出来。这时长娃慌慌张张跑过来,出事了出事了!那边要死人了!兰心书记站起来问,啥事啥事?长娃不回答,前面一跳一跳地跑,不住地回头催。兰心书记顾不得多想,跟上长娃也是一阵跑。转过山梁,长娃不见了,兰心书记抬头一看,七八个光棍儿排成一排朝她屙尿,裤子耷到脚背上。兰心书记转身,气得浑身发抖,想哭还哭不出来。
  收工回去,大山盯住兰心书记苍白的脸问,怎么了?兰心书记惨惨地一笑,不怎么了,晚上一起去看看表叔吧。
  老支书似乎不受酒、糖和蜂蜜的感动,还是“又咳又拉”,走不到路上去。二牛把尖镐插到冻土里,忍不住冒出一股怨气,我说嘛,咋样?还不信。兰心书记说,不急,给他一点时间,也给我们一点时间,总有办法。大山问,那现在咋办?兰心书记说,先易后难,有问题的摆在那里再说。二牛同意,同意之后问大山,这几天德旺在没在路上?大山说,好像在,只不过下午走的早。
  德旺走的早啥?走到第二天早上才拢屋。从路上回去经过成树爷家后门,嘴里塞了草一样咳,咳三声,里面应一声,于是探手推门,闪身而进。一阵柴倒草响,女人说,又夹不住了?你应老娘的事呢?德旺说,不就几包水泥吗?手拿开手拿开,哎呀!扯疼了。女人说,水泥我不要了。德旺说,那你要啥?女人说,我要你把砍脑壳的死鬼杀了,我要你!德旺吓得软了,想从女人身上下来,女人却不干,给他一个黄捅箍,笑着说,还是个男人,牛黄狗宝不如鸡,比那个丫头差远了。德旺吁吁地吹气,吹一阵说,你看着啊,看着啊,迟早的事,这个村子我说了算!
  天地良心,不是成树爷愿意拿自己的婆娘换水泥用。他并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但他拿这些复杂的事没办法。在光棍儿村,一个大奶子大屁股的女人,又不算太老,哪里闲得住?就是老实持重的女人,那门栓子也不晓得一年要换多少回。
  眼下这种危机轮到兰心书记领受了。从路上往回走,兰心书记对大山说,我搬到你们家去住。大山吓了一高跳,结结巴巴地说,那,不,你说玩笑?兰心书记恨着大山,什么那不?你以为我要嫁给你?真是!
  晚上大山睡不着,翻来覆去想兰心书记的意思。突然听见外面狗叫,似乎想明白了一点,一拍脑门,天哪我这头蠢猪!于是拿把电筒往学校去,轻手轻脚摸到兰心书记门口,蹲在寒风里守了一个通天亮。
  白天在路上跑,晚上又合不成眼,坚持了几天,大山终于耐不起帐了。这天晚上也是活该有事,兰心书记从老支书家往回走,过沟的时候,被几个黑影人捂住嘴,七手八脚拖到桥下面去。最需要大山的时候,大山却靠在兰心书记门前的墙上睡着了。兰心书记已经炼砺得非常冷静,寻着一个手指头死死咬住不松,直咬得骨头响。一个家伙就忍不住痛,哎哟一声喊出来,惊醒一村子的狗叫。黑影人慌慌地跑了,兰心书记没有哭,脑子里只有一个印像,惨叫的那个杂种好像是长娃。回去开门,开灯,光柱里现出还在憨睡的大山。这时候兰心书记哭了,边哭边踢大山,说,死人!你连长娃都不如!大山站起来,看见兰心书记头发乱乱的,衣服撕破了露出一片白白的胸,嘴里是红得刺眼的血。狼发怒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就是大山当时的样子。半张着嘴闯进夜色里,找不到长娃,就冲到老支书家打门,撕心裂肺地喊,日死他妈!老子要剁人!
  第二天全村的人都惊恐地等待将要发生的大事情,锅都没人烧。兰心书记却没事一样,扛着锄头早早到路上去了。“老不死的”跌跌撞撞跑回去向老支书汇报,老支书按住胸口半天没有出上来气。
  以后任凭大山怎么问,兰心书记也不说是谁不是谁,只说,多长个心就是了,眼下啥重要,你比我明白。大山说,肯定是长娃兔崽子。兰心书记默一阵,还劝大山说,恰恰不是长娃,管他是哪个,石头样的人也捂得暖,你就是开除他杀了他,这村子也不会马上变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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