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15 11:05:00 来源: 中国青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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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支书专门在他木楼里为我腾出一个房间,被烟熏得发黄的木板贴满了报纸,我一看还是前几天的报纸,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看得出他的精心安排。
这样,我们成了生活上的邻居、工作上的搭档。
来到阳芳后,我才对老支书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这个当了大半辈子支书的老者,年轻时曾经参加过越战,一次执行任务时,消灭了三个侵犯的越兵,自己也身负重伤,战场上立了功,转业后回家担任支书。这些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老支书从来不说给我听,是我从村子里其他人口中了解到的。
在他担任支书的这些年头了,乡村秩序和乡俗治理干得非常不错,只是由于历史的种种原因,这里依然贫穷倒是不争的事实。村人似乎习惯了这里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攀比,也习惯了贫困。对老支书当政这么些年,村人处处念他的好。
直到有一天,老支书亲自把儿子送进了监狱,在村子里才掀起了轩然大波,百分之九十的村人认为老支书真的老到傻蛋的年龄了。
年轻人外出打工,老支书的儿子也不例外。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受不了在家的种种不便和手上没钱花,辍学外出打工。老支书反对也没有用,村子里绝大多数的年轻人初中没毕业就南下广东,在沿海一带混钱,成了城里的打工仔。阳芳出去的大多数打工仔中规中矩,外出两三年赚得钱后回家修栋两层毛坯砖房,再出去两三年赚得装修钱,就回家娶媳妇;也有吊儿郎当的,出去四五年存折里没有一分钱,三天两头炒老板鱿鱼,牛皮吹得比天大,逢年过节都没脸回家,成天在外面浪荡。老支书的儿子就属于吊儿郎当的,在外面浪荡久了就学坏,从县城带七个女孩到东莞从事皮肉生意,钱倒是赚了不少。风言风语传到老支书的耳朵,这个曾经参加过越战的老军人脸上就挂不住了,这些肮脏的钱他是万万不能要的,有辱祖宗啊!
那一年春节,老支书的儿子凯旋回乡,买个辆二手广本轿车,开进村口时故意把喇叭按得震天介响,牛皮哄哄的样子。不回家住了,在县城宾馆开房,与一帮狐朋狗友鬼混,这个曾经参加过越战的老军人气得生了一场大病。春节还没结束,老支书到派出所报案,硬是把自己的儿子送进了监狱。据村人悄悄说,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除了带女孩去东莞外,好像还涉嫌贩卖毒品,公安从他那辆二手车里搜出摇头丸。
刘进要辞去支书,组织不批,村里的老百姓不同意。一码归一码,村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大义灭亲”,有如此魄力的领导,何愁村子不富?他们相信老支书。
老支书后来的倔强表现得有些自以为是了。从他带领村民养土鸡开始就可窥一斑。他拒绝饲料喂养,要求村民自己种包谷、稻谷喂养。数百只鸡满山遍野放养,每天拂晓,数百只鸡齐鸣时颇为壮观,由于放养周期长,半年多时间才可以上市销售,加上没有有效的销售渠道,数百只鸡积压,愁坏了村民。有村民劝他买饲养圈养,周期短、见效快,他骂劝他的村民没良心。做事讲良心,是做人的基本原则。饲料圈养的鸡能叫土鸡?饲料催肥的憨包鸡,鸡肉不好吃,不能坑人。
稻田养鱼一样的采取自然生长,不喂一点饲料,美名其曰生态田鱼。村民说鱼是好鱼,可就是养出来挣不了几个钱。
之后,老支书带领老百姓种植太子参、蘑菇,每一个小项目都没挣到钱。响应者越来越少,很多年轻人外出打工,留下的是羸弱的老人小孩。
老支书看到年轻人一拨一拨外出,再也不听他的致富经了,颇为失落。
其实,老支书比谁都着急。村子里遇到个老人过世,抬棺材的年轻人都没有,弯腰驼背的一帮老骨头处理完老人的后事,都坐在山头暗自流泪。他们想起以前热闹的场景,老人过世唱菩萨念经都要闹上几天,送老人上山的队伍浩浩荡荡,鞭炮一轮接一轮的炸响。这帮老骨头坐到太阳落山,才踉踉跄跄回家,想想都苍凉。
最让老支书生气的是,寨子的一帮小屁孩父母都去广东打工去了,留在家里的爷爷奶奶根本管教不到这帮兔崽子,性子越来越野。有一次竟然玩火烧了两栋木房,老支书和村人灰头土脸扑灭火之后,这帮兔崽子跑得鸟毛都不见一根。
要年轻人回来,必须要稳得住他们。老支书试图想了很多办法,均不奏效。我这次去阳芳驻村,老支书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尽管老支书自己都觉得希望渺茫,但他依然紧紧的握住这根稻草,总之是有一丝希望了。他曾说过像我这样的书呆子去扶贫肯定会累成狗一样,我们仿佛成了一根藤上的蚂蚱,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到达阳芳后,我们似乎有同仇敌忾的气势了。至少,我站在他这一边,无形中给他打气鼓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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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阳芳,老支书摇头叹气。
老支书说阳芳村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百分之九十八的在外谋生,空心化到了没底线的地步。十来岁的小屁孩赖着不肯上学,在村子没学好,把村子折腾得不得安宁。玩火事件给老支书丢下一个难题,这帮野孩子得好生管教,不然就变成野孩子了,要管教好这些娃娃,还得叫他们父母回来,留守儿童最大的问题是缺乏爱和沟通。
这是中国贫困农村不可回避的现实问题。我对老支书说,这是一个普遍性问题,急不得。年轻人的流失,的确导致了整个村寨经济社会功能综合退化。在庞大的历史性变革过程中,农村在不同程度上作出了牺牲,这一点,我们不得不承认。
有一年夏天,天气酷热,天空像倒扣的铁锅。巴拉河水无声流淌,河边树上有气无力的蝉鸣叫得人心烦意乱,老人们都躲在家里乘凉。突然撕心裂肺的哭声打破了村子的宁静,有小孩溺水了。人们往河边跑,匆忙的脚步腾起一路灰尘。哭声越来越大,溺水的小孩已经被捞到岸边,鼓胀的肚皮像打足气的皮球,在火辣辣的阳光下晃得眼睛生疼。老支书安排慌了手脚的人们对小孩进行人工呼吸,终是无济于事。小孩的奶奶哭哑了声音,晕死过去。一道在河里游泳的小孩噤若寒蝉,屁股被爷爷奶奶甩了几巴掌,但一声都不敢哭出来。晕死的奶奶醒来后要往河里跳,一口一声说对不起在外打工的儿子,没脸见人了。
哭闹一番后,日子又恢复平静,巴拉河依然如初故,一声不响的缓缓流淌。老支书的脸色铁青,心事重重。
有一年苗年节,老支书组织回家过苗年的年轻人开会,要求村里年轻人回乡创业,在家创业可以管管孩子和照顾老人,十来岁的孩子再不回来管教就成野人了,再不回来管管就要被巴拉河卷去喂龙王了。下游的龙头河,每年夏天都有小孩溺水身亡的新闻。老支书说得口干舌燥,年轻人在下面玩着手机,不吭声。
回乡创业,家里就那两片破田,能做些什么呢?年轻人搓搓手叹息。这几年来,距离村子近一点的田土还在耕种,远一点的稻田长满了蒿草,荒芜着呢。
老支书说破了嘴皮,苗年一过,年轻人又像候鸟一样离开了家乡。村子里能刨出金狗仔?离开家乡的年轻人还暗地里嘲笑老支书,自己的娃娃都管不好,还好意思劝别人?咸吃萝卜淡操心。
老支书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去这事,我从不敢在人面前谈起半个字,我怕勾起他伤心,我只能从心里暗自佩服他,默默支持他的工作,我这个外来的第一书记有些小心翼翼,生怕说话和做事稍微不慎就引起老百姓的反感。
前两天我正在村委办公室整理资料,窗外两个年长的村民在嘀咕:新来的第一书记,小毛孩子出来溜一圈就回去了,赚点基层经验回去好提干,不要抱太多希望。我听得心酸,想马上打开窗子和他们理论,我想告诉他们,我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可这样的理论显得苍白无力,我只好停下手里的工作,安静的坐在椅子上,我怕他俩知道我在里面偷听了他们谈话后显得更加难为情。
那一刻,我更理解了他们的朴素。
老支书后来跟我说起,两个老人是村里的孤寡老人,真穷,没事就在村委外广场上晒太阳,每个月领低保,如果村集体有钱了,可以帮下他们改善好一点。
之前老支书带领村民林下养鸡、稻田养鱼、种植太子参,都没为村集体经济创收一分钱,阳芳是典型的空壳村。村集体经济为零,贫穷的确限制了老支书很多美好的想法,他想组织些活动,凝聚人心,最终只能苦笑。
致贫原因千奇百怪,大病的、子女多上学的、丧失劳动能力的,也有懒的得出奇的。花样百出的原因,老支书说都可以理解,唯独懒说不过去,他恨铁不成钢,年纪轻轻的好吃懒做,太阳晒屁股都还没起床,出去打工也不愿意,婆娘都娶不起。我翻看精准识别的花名册,贫困户中的确还有八个光棍。后来我走访才知道,是真的懒。自己是贫困户倒觉得是件光荣的事,政府的救济和各种惠民政策,一样不少。
老支书咬牙切齿说,还有互相争当贫困户的。我说,这就有点怒其不争了,在浩荡的队伍前进过程中,偶有掉队也不出为奇,何必较真?老支书说不能因为那几个懒汉拖了脱贫的后腿,其他原因致贫情有可原,政府绝不能对懒汉兜底。
脱贫路上一个都不能落下。老支书又一次表现他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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