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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届志愿文学获奖作品:小说《续断桥》

 

2020-07-10 12:52:00   来源: 中国青年网   

  编者按:近日,由共青团中央和中国作家协会联合举办的第二届“志愿文学”征文活动获奖作品揭晓。随着中国志愿服务事业的蓬勃发展,为吸引和激励更多作家和文学爱好者关注志愿者工作和生活,参与到志愿工作和生活的体验中,创作出更多能展现新时代志愿者风采的志愿文学作品,中国青年网对此次活动的获奖作品进行展播,敬请关注!

  雨滂沱,桥断落,水暴涨,旋涡舞动着魔爪,将她撕扯啃噬,水从她的每一个毛孔尖利灌进体内。她感觉身体无限膨胀,血脉里流的尽是水,她挣扎到虚脱,眼皮沉沉往下垂,心底潜藏那束光让她在无尽的沉溺里抓住了那根生命的稻草。然而他却雾一样飘远了,任凭她喊得泪流满面,从此一条红绳隔江千万里……
  这梦如一个敲钟老人,总在凌晨时分敲响高小桥的生物钟。于是她又起床画画。一个梦,做得太真实,便分不清梦里梦外了;一幅画,画得太用情,也就分不清画里画外了。
  这幅画画了十年。大多数时候,高小桥并不动笔,而是在心里一遍遍勾勒,一遍遍渲染。背景是朦胧的,极简主义的构图方式,由实而生,打破了实的禁锢,超越有限的形象,进入无限的时空。
  高小桥真正动笔去画的时候并不多,一年顶多画一两次。每次落笔总有雨,如那天一样的雨。
  就在两个小时前,她把画里的断桥给续上了。
  断桥其实已经没有桥,只有无尽的流水和两旁的翠竹。河岸两旁各砌了石级,方便村民洗衣洗菜挑水。这里的河面特别开阔,除了汛期以外,河水常年清澈见底,石级旁的河水总会漂着黄菜叶或者枯竹叶,菜叶旁伴着零星的浮沫。一半多石级已经断裂,石级边上系着一条小舟,在河面荡呀荡。外来的人,都对这小舟很感兴趣,当地的人,却都不愿提起小舟。
  断桥的“续”跟一个叫禤长安的人有关。上学期学校来三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小伙子叫禤长安,长得并不健壮,甚至可以说是瘦弱,脸被眼镜遮了一半,有点像书里写的文弱书生。
  说实在的,高小桥并没有过多在意这个叫禤长安的男教师。外地到这里上班的,大抵不过三天便溜了。多半是为了在参加教师公开竞聘时赢个编制,把这里当跳板。也有藉支教名义到这儿镀金的,报到后晃悠几天连个影儿都不见了。何况这个禤长安是外省的,长得白皙斯文,一看就不是农村人,吃不惯农村的饭。
  所以蟠龙小学的外来教师都是不稳定因素。
  想到这,高小桥不禁哑然失笑,她貌似把自己当本地人了。在大多数人眼里高小桥是一个另类,人家都往山外跑,往县城跑,她却逆行。她并不是没有顺行的机会,十年了,她早已经长成了县里的骨干教师,五年前参加教师创新教学技能大赛一举夺冠而备受关注,后又陆续参加过各级各类教师竞技大赛,成绩依然令人瞩目;所带的班级乃至主抓的全校教学质量节节樊升。蟠龙小学是地处大山深处的“边缘”学校,无论设备设施还是师资配备都处于绝对的“边缘”状态,但从近年获得的各类奖项可见它的软实力不容小觑,说实在的,这是非常难做到的。当然,这都离不开蟠龙小学老师的共同努力。
  一直有学校试图挖走高小桥,也不时有人要替她牵线搭桥,为她考虑终身大事。可是她果断拒绝,丝毫不给面子。这自然是要招非议的。有人背地里说高小桥傲气,不识好歹;也有人说,高小桥是为林小克守身,所以守住蟠龙小学。但是高小桥依然逆行,她不是不懂得逆行的苦,但是她更清楚逆行的初衷,亦懂得逆行的意义。所以她不在乎他人的评价。
  可这个禤长安似乎对这山村、对蟠龙小学情有独钟。他的行李自从拎进那个简陋的房间后就再也没挪出来过,周末也极少回城里。禤长安起初话不多,工作以外的时间就把自己闷在房里。
  蛰伏两三个月后禤长安就渐渐活跃了,像冬眠后的动物那样精力充沛,放学后到这家家访,到那家转悠。与附近村民都熟稔了。他居然能沉下心待在这山窝窝里,禤长安刷新了高小桥最初对他的看法。
  学期将结束时,禤长安突然问起断桥,还有关于断桥的故事。当时高小桥正在改作业,毫无准备的高小桥显然被这突来的提问擂到了,于是极不自然地停下笔,沉吟半晌,只含糊说原来有桥,后来被水冲断了,又埋头改卷。禤长安并 不满意这个答案,还想知道更多,他热切又期待地看着高小桥,高小桥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手中的笔加快了√√××与点评的速度。
  禤长安似乎拗上劲了,他转而问樊容姬老师。他们俩聊什么,高小桥并没有听到心里去,或者说是由于内心抗拒而不听。但是禤长安说他要把断桥接上这一句,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高小桥感到有什么东西,把她的蓦地牵动了一下,久久才平静下来。如一滴水落在大海里起的波澜,对于水滴来说,波澜影响的是它的全身心,对于大海来说,波澜能影响的只不过皮肤一个毛孔的十万分之一而已,旁人是无法体验到这种微妙的感觉的。
  当波澜恢复平静,高小桥在心里暗暗否定:“谈何容易!”只是高小桥不知道,很多事情往往在我们不对它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它却于绝境中兀自生出了希望之光。
  断桥当初不叫断桥,也没有名堂。最初是叶老为了解决学生上学难这个问题,而与河对岸村多次协商才成功搭上去的。用的是老杉木,共四根,用马钉钉得严严实实。它卧在学校前方500米处的河面上,是学校近半学生上学的主道,若绕路,则要多走3公里,且要爬1.5公里陡峭的悬崖,这对小学生来说,是一件极艰苦的事。虽然有盘山公路,但更远,关键是极窄,仅够一车行,远远设一个会车位,人走在其上极不安全。上级单位来视察时走的是盘山公路。
  断桥,是高小桥一辈子的痛。高小桥来蟠龙小学实习的时候,是走的这桥;高小桥来蟠龙小学支教的时候,也是走的这桥。这是一条只有三尺宽的木桥。木桥离水面约有2.5米,河面宽10.7米,看下去让人眩晕。高小桥来支教那天,漫天下着雨。他送她来。然而桥断了,从此她在桥这端,他在桥那端,从此隔江千万里……
  她的画,是从他离开那一晚开始勾勒的。雨滂沱、断桥、黑色旋涡、一条红绳隔江千万里再隐于苍茫背景之中。远方的路,路的远方渐次明晰。远方的远方,是一轮朝阳,朝晖明丽动人。那是高小桥一辈子的信念所在。
  今天断桥竣工。雨从早上开始淅淅沥沥,漫天的雨迷蒙了过去,也淋湿了现在。
  初霁,斜阳挂在河岸的竹梢上,将天空映出很奇怪的色彩,如打翻了颜料,杂七杂八地叠加在一起。高小桥一个人在断桥旁边坐着。
  河水依然奔流着,即使被岩石撞得粉身碎骨,亦将破碎重组,在前行中修复自己。十年前,河水淘空了她的躯体;十年后,河水淘净了她的灵魂。
  这河俨然一道裂缝,横亘于她和他的世界之间。彼岸,荒芜或繁荣早已杳无音讯;此岸,已日见芳草萋萋,这里栖息着她一辈子的信仰。
  可是那场大雨,那条断桥,那个旋涡,还有他,在高小桥脑海中依然清晰如昨。最近不知怎的,她时常恍惚间觉得他还在身边,这似有似无的气息让她无所适从。她曾经坚信自己内心已经强大得百毒不侵了。
  如果真如他所说,断桥是一个预言,那么高小桥的一生,从桥开始,或也将因桥结束。在开始与结束之间,她会经历无数个旋涡,也必将全力冲出所有旋涡,她心中有彩色的梦,她要让它出彩。
  高小桥捡起一块石子打水漂,石子在河面浮沉几下终于隐没。涟漪漾到河岸边,岸边有一撮草丛闪着金光,这光有别于夕阳余照,是那种明晃晃的金属的质地。一种不可忽视的磁场,吸引高小桥走上前,熟悉的气息撞进了远去的时光——草丛上躺着一条项链,吊坠上刻着字母TG。是他和她。
  又产生幻觉了,她想。可定睛再看,还是真实的存在。高小桥大脑一片空白,感觉有什么东西压住胸口、卡住脖子,以致不能呼吸,几近窒息。
  高小桥软软地跪下,拾起,揣于胸口,方觉衣衫已经湿了一大片。
  项链带着河沙,或是今天抽水倒桥面的时候从河底吸起的吧?当过往都以灰度显示的时候,它却又闪着诱人的光重现,这意味着什么?
  一条颀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背后,高小桥知道他是谁,但是她没有回过头来。影子静止了几分钟,又默默移开。
  十年了,高小桥以为它早已伴着那段老时光消亡,未料今天竟又诡异地进入她的视野。记忆里的纷扰撕裂着她的心——
  他走了。大雨噼噼啪啪地打在她身上,她的心如被撞击的灯管,“砰”声碎了一地,碎片直刺她的肝脾肺肾,她全身没有一处是完好的,直到有一把伞为她撑出晴空。是已退休的叶老校长,他削瘦的个子在雨中竖成根铁柱。“小高,别折腾自己了,明早我送你过河。这里,这里还有我们。”苍老的声音慈祥又坚定。高小桥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果断地随着叶老走进校门,进了校门扭头再看一眼外面被雨淋湿了的世界。
  夜慢慢沉下来,山村的夜,是那样寂静,只有风声,只有雨声。替高小桥打伞到宿舍后,叶老突然剧烈地咳嗽,黑色的大柄雨伞跌落一旁,他一手捂着胸一手扶着墙,极痛苦地慢慢蹲下去。这根铁柱用大半辈子在风里雨里撑起了蟠龙小学,却终究是耐不住岁月的腐蚀,渐渐上了铁锈。高小桥知道,叶老的老慢支发作了,她急忙打开行李箱,翻出瑶药,跑去学校的厨房煎熬。这是老慢支的偏方,她费尽心思从几百里外的老瑶医那里要来的偏方。
  雨依然肆虐着,厨房的瓦缝不断地往下渗水,柴已经半湿了,一只打火机已经差不多没有了氧气,风从瓦烁上漏下,从墙壁缝、门缝灌进,无论怎么打火,那微弱的蓝光都是一燃而逝。高小桥只好把打火机伸进灶膛里去点火,灶膛也是潮湿的,好不容易才点燃旧报纸。然而一大摞旧报纸都差不多烧光了,柴才勉强燃起一星火苗。她不断地往灶里吹气,要让那星微弱的火苗燃起来。
  风无孔不入,湿漉漉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她不断地打着喷嚏。火还是灭了,打火机已经打不起火,只能划出火星;何况引火的报纸用完了,再也找不到干燥的可燃物。
  高小桥心情如那湿透的衣服一样糟糕,她无助地把脸埋在膝盖上,头发乱蓬蓬地贴在脸上。怎么办,叶老那么痛苦,雨那么大,现在该怎么办?她下意识地想打个电话,却找不到手机,手机不在身上。
  一道闪电过后,停电了,所有都陷入无边的黑暗中。高小桥要跑过去看看叶老。可刚走出厨房门口,一道可怕的闪电划破半边天,校园的树木阴森森地在闪电中隐现,紧接着极尖锐的雷声狂怒地从头顶炸开,仿佛在惩罚什么。校园外不知是什么东西起了火,但很快又灭了。
  高小桥捂着耳朵,全身剧烈瑟缩了一下,她平生最怕强雷电。高小桥习惯地摸摸项链,她一害怕就会做这个动作。他温柔地替她戴上项链时,说过项链会护她周全,她深信不疑。
  可这一摸,把她魂儿都摸出窍了,心里凉嗖嗖的,项链不见了!脖子赤溜溜的,高小桥把全身搜了个遍,也找不项链。这真的是不好的预兆吗?漩涡、断桥与他交替出现在她脑海,漫天的雨在得意地叫嚣着。高小桥呆滞地站着,她已经完全不能思考,她觉得生活中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她觉得身体像一个充满气的球体,轻飘飘地不受控制。她很想躺下,哪怕是躺在黏乎乎的泥浆地面,可她整个人浮着,根本没有力气躺下去。
  夜已经完全沉下来,四处漆黑一片。风从连绵的山岭上哭号着过来,隐隐约约有婴儿的哭声,细听又没有。学校很偏僻,最近的住户也离学校一公里以外,怎么可能有婴儿哭!高小桥疑心自己听错了,可分明又一声哭声传来!这一次听得非常清楚,似乎还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夹在风雨和雷声里,仿佛就在十米以内的范围,令人毛骨悚然。
  高小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真是越惊慌越见鬼,她刚跑几步便一头撞上一赌软物,她再也压制不住心底的糟糕与恐惧,大声尖叫起来。
  “小高,小高,别怕,我是老樊” 一只肥胖而温软的手紧紧握着高小桥冰凉的手,原来是樊容姬。她家离学校最近,高小桥今天受了寒,她给高小桥送姜葱粥来了,也顺便看看守校的叶老。却正好遇上停电。
  樊容姬是打着手电筒的,只是高小桥思绪紊乱,心里紧张害怕过度,竟然没看到手电筒的光。高小桥虚脱地靠在樊容姬身上,无声抽噎起来。她忽地想起刚才那哭声,不禁回头看。我的妈呀!两点幽幽绿光在厨房前飘移,她浑身哆嗦着,话语也打着颤:“樊老师,那里……那里是什么!”
  “哪里?不怕,没事的!”樊容姬平静地安抚着高小桥的情绪。
  “就那里!”高小桥拉着樊容姬的手指给她看,一道闪电再次划过长空,刺眼地亮,这次看清楚了,厨房门口却什么也没有。小高身子僵硬起来,全身汗毛倒竖。
  “小高,你看到什么?”察觉到高小桥的异常,樊容姬语调尽量平缓,“我们先回房间。”
  “我明明看到厨房门口有绿光移动,可是,可是一眨眼就不见了!”
  “哈哈,还道是什么!”樊容姬笑了,“那是一只发情的母猫,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它叫声如婴儿哭,那凄切的哭声叫人真假难辨,直叫得人心里发毛——别多想了,赶紧换一身衣服。”
  回到宿舍前,高小桥发现叶老居然不见!“叶老呢!”她一边颤声高呼一边惊骇地攥着樊容姬的手,樊容姬知道她今天经历太多,惊慌过度了。她用力搂紧高小桥的肩,说:“已经扶叶老在办公室呢。”
  高小桥终于看到办公室跳动着的微弱的烛光,窗玻上的那个微驼的影子,依然掩饰不住叶老的沧桑。叶老虽然粗喘着气,但已经不咳嗽,此刻端坐在烛光中。
  叶老名叫叶新,是个老党员,他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捆绑在蟠龙小学,他的命运跟蟠龙小学的命运是一根麻绳上的两股麻,早已融为一体。学校创立之初,上学的路还没修整好,学生都绕山绕水的来上学,太远的只好寄宿。
  他的爱人伍思仪漂亮又贤惠,种种养养之余,义务为留宿的学生洗洗补补,还为他生了两个娃。二娃出生那天,伍思仪因产后大量出血而离世。那时候叶新正窝在县局里为学校争取一个项目。
  二娃出生前一天叶新到县里开会,还是伍思仪半夜起来打点好的稀粥和红薯。凌晨4点叶老就出发了,开完会后叶新并不急着回来,因为他有重任在身。
  学校有一排瓦房共四个教室,墙壁的裂缝已经有拇指那么粗了,这是极大的安全隐患。叶新已经向局里反映过几次了,可是还没得到正面的回复。
  这回叶新整理了一份三千多字的报告,外加一份教育附加费申请书,要趁开会之机向陈局长递呈,誓要为学校争取到修建教室的项目补助,这也是爱人伍思仪的意思。伍思仪头发长,见识却不短,她总叨念山外的生活比山里好多了,要改变蟠龙村的贫穷落后,总得先把学校办好来,创造给娃读书的条件,娃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开会当天教育局长不在,是李副局长主持会议的,陈局去了市里学习,要第二天才能回来。叶新当晚没回来,他在等陈局长回来,局长才能说准话。
  然而第二天,没等着陈局长回来,刘贵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县城,带来一个坏消息,师母早产难产,让他立刻回乡里医院。叶老心一慌,撒开腿就飞奔而回,然而还是迟了,三十多公里的路,回到时,伍思仪已经静静地躺在白布下。
  伍思仪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希望叶新带好两个娃,争取为学校盖几间新教室,一定要创造条件教育好自己两娃还有村里娃。叶新掀开白布,伍思仪的头发乱而湿,一绺一绺贴在已经发青僵硬的脸上……老大在一旁大哭,老二吮着手指好奇地睁开眼睛。叶新拉着老大,抱着老二,长跪不起,直到刘贵强行把他拖走。
  伍思仪跟自己吃了一辈子苦,不但没给她过上好日子,反而让她吃尽若头,最后时刻自己都没陪在她身边,让她一个人与死神搏斗。叶新为这事内疚、自责一辈子。这一年,老大才两岁,老二刚出世。他带着两个娃上课,带着两个娃去学习、培训,带着两个娃去为学校争取项目。说到“奶爸”校长,全县教师队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项目申请比想象中难多了。暑假时,叶老带两娃进县城去找陈局。陈局也摆出了难处:“叶新呀,咱县是个贫困县不是咱不给这项目,蟠龙小学的困难都如剥了皮的粽子,明摆着在眼前。可眼下十个和尚三件袈裟,实在是遮不过啊!”
  在大前门的烟雾缭绕中,叶老看到陈局眼睛里的红血丝,就不好再往下说了,便起身告辞。陈局从抽屉里拿出一盒五彩糖递给叶新家老大,老大礼貌地谢谢,却并不接糖。
  叶新背着老二,老大跟在他屁股后走出局长办公室。站在教育局门口,叶新却犯了愁,四个教室,五十多个学生,五十多条鲜活的生命,而那墙体开裂、椽角上虫的旧瓦房,说不准在哪场风雨中就如纸灰般消亡。可眼下去哪儿筹集资金呢?县城的街道冷冷清清,知了在街头大树上聒噪个不停,商铺的老板在打着盹,县里经济确实不景气啊!
  可是再穷也不能穷教育,叶新暗暗下决心,就算自己一坨一坨泥巴将墙糊起来,也要建成新的教室,也算是了了伍思仪的心愿……
  老二不知是饿了还是尿了,一直哇哇大哭。叶新只好找了一处偏僻处放老二下来,掏出一个奶瓶,奶瓶里装的是浓的米汤,喂后叶新又把屎把尿才背上。老大又饿又累又热,却不喊一声苦,懂事地跟着叶新走,走过一个卖冰棍的箱子的时候,老大被晒得黑里透红的脸蛋上淌满汗,他舔着干涩的嘴唇,眼巴巴地看着冰箱。他毕竟只是孩子啊!却跟着自己赶了三十多公里的路!叶新心一酸,便带孩子去吃粉,孩子只选了最便宜的白粉,那种不加肉不加菜的粉。
  叶老退休后因为学校缺教师,一直义务为学校上课,后来患了慢支,一道例题讲下来,气缓不过就开始咳嗽,一咳就咳得脸上的沟沟壑壑全变成紫褐色,一咳就咳到弯下腰半天缓不过气来。后来在邻村物色到一个在家带娃的年轻妇女黄菊来顶替他的课程,他才真正退下来。
  黄菊长得干净利落,她是打心底喜欢这些孩子,热爱教育事业的。她家人在外跑中药材生意,发了财就在外地落户了,这意味着黄菊也得离开蟠龙小学了。黄菊却不舍得这些孩子,找了无数个理由留下都被家人给驳回。
  黄菊是打算静静地离开蟠龙小学的,但不知那天谁走漏了风声,她班里的学生一路追出盘山公路一公里多。高而窄的盘山公路蛇行于山崖边,孩子蚁一样爬行追赶,底下是万丈深渊,后方随时可能会有车来。黄菊从后视镜看到这揪心的一幕,她很想冲下车抱着她们,然而她不能够,那样只会让孩子们更难过。她摇下车窗,伸出头来,一边摆手一边大声呵斥孩子们,要他们马上回去,可一向听话的孩子们这次却不听话了,只管抽噎着拼命追。她让爱人停下车,虽然这路段不应该停车,可是她没有得选择。
  黄菊下车狠心驱赶孩子回去,这是她首次这样绝情对孩子,孩子们委屈而绝望地往回走,她才转身上车,却一直紧紧地,紧紧地盯着后视镜。她的心已经疼成一摊水,要是孩子再追上来,她会不顾一切下车抱抱他们,拉着他们往回走。那些孩子红着眼睛一步一回头,直到看不见了前行的车辆,还痴痴地眺望着……
  或许孩子们已经懂得,很多老师都不喜欢这里。可孩子们想不明白黄老师是那样爱他们,可为什么也要走……
  高小桥来实习那会儿,黄菊已经不在学校工作几年了。这些都是高小桥来实习的时候零零碎碎听说的,高小桥把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眼睛红了。
  蟠龙小学有种魔力,高小桥就是被这样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给慑了心魄去,她心里明白自己除了留下,已经别无选择。
  一束光从生锈的铁皮门那儿射进来,风风火火撞进一个人,近了才看到是罗树有。
  黑不溜秋的罗树有在夜色里更是教人看不清五官,有点像传说中的黑人。他是停电了才从家里赶来的。身上的雨衣一劲儿“叭嗒、叭嗒”地往下淌着雨。见到樊容姬也在,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嘻嘻地笑着:“我说老樊呀,你给个机会我在美女面前献殷勤行么?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下雨又停电的机会,你硬要出这个岔。”
  樊容姬用力把雨伞转几圈,将水珠尽往罗树有脸上溅:“这没你的事,到办公室跟叶老磨嘴皮去。”
  “唉,这样就打发我了?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我年轻那会,多少美女围着转……”罗树有一边磨磨叽叽一边走向办公室。
  樊容姬递给高小桥手电筒,让她进房间换衣服。手机静静地躺在桌子上,信号灯一闪一闪,高小桥习惯性地看看显示屏,晚上9:00了,但是显示屏空空如也,还在期盼什么呢?再也不会有他的信息了,泪又不争气滑落。她翻遍行李箱,扒开所有衣服,掏遍大袋小袋,却再也找不着项链。他走了,见证他和她的爱的项链也丢失了,或许这是天意吧,他再也不会护她周全了。高小桥被掏空了的躯体又疼痛得抽搐起来。
  办公室传来热闹的谈话声,不时夹着笑语。高小桥整理一下比棉絮还杂乱的心绪,往办公室走去。原来宾柱强校长夫妇也过来了。只见办公桌上摆了小半桌子吃的,其中一碗姜葱粥热腾腾地冒着气。
  叶老首先开口了:“小高呀,我老了,不中用了,刚才吓坏你了。这是个苦地方,你来实习时已经知道了。你还有选择的余地;我们是山里人,刨这山、喝这水长大的,再多的苦也都咽得下,而你不一样。你要是选择离开,明早我送你过河,再让宾校长跟县教育局那边疏通一下。”
  “哎哎哎,叶老,我说你是老糊涂呢还是老糊涂呢,这小高一片良心被你当狗肺去了。小高呀,既来之,则安之,蟠龙人民会记住你的!”罗树有依然是那副不正不经的样。
  “老不正经的!小高,先吃一碗姜葱粥,今天落水受寒了,得暖暖身。”樊容姬笑怼罗树有。
  “老樊,我说你呀,总是拆我台……”
  “对对对,小高。吃吧哈!趁热”几乎异口同声的关心打住了罗树有的话。宾柱强爱人话语不多,听说有瑶药,赶紧去厨房里熬了端来。
  烛光里,每一张脸都烙着不一样的沧桑,然而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乐观从容,这就是蟠龙小学特有的文化符号吧。高小桥想。
  叶老十点多去休息了。
  樊容姬、罗树有和宾柱强夫妇直到深夜十一点才各自回去。
  高小桥回到房间,手机显示屏依然空空如也。同事们的关怀让小高回忆起实习时的点点滴滴,被掏去了灵魂的躯体有了些许填充物。可一闭上眼睛,断桥、漩涡和他依然交替出现,黑暗中她抱着双膝坐在床上,思绪还是一团乱,她干脆借着手机的微光,把纷杂的思绪晕染于纸上……
  这些年,学校的命运就像系在河岸的舟一样,随风雨飘摇。
  这些年,学校的故事多得可以写成一个剧本,温暖又感人。
  而断桥,则是贯穿剧本的全线索,只轻轻触及,便牵出许多人和事,在泪光里闪现。
  禤长安说续断桥不久后就真的开始行动了,他拉的赞助,他疏通的关系。
  河对岸村起先态度决绝,硬说他们村是鲤鱼地,建桥在这压着他们的鱼翅,破坏他们的风水,伤害他们的人丁。
  也不知道禤长安最后是怎么跟他们谈妥的,或许是用钱谈妥的吧。高小桥想。禤长安行动力之强完全超出了高小桥的想象之外。
  建桥是蟠龙小学头号喜事。自打奠基那天起,学校就一直喜气洋洋的。
  或许因为幸福来得太快,高小桥在高兴之余,还隐隐觉得不踏实,与桥相关的事如幻灯片,一张张在她脑海里重演,至今还心有余悸。
  高小桥的担心不无道理。山里的雨特别多。她来支教的第二年,又是一次暴雨。河水涨得迅猛。
  依据学校的应急方案,决定启动应急送队预案,把金枕村、长雁岭、琼村、寻龙冲等一带须过河的村落的学生带路绕从金鸡村过,多走6里山路,还要爬3里陡峭的悬崖。
  学前班的学生走一段路后就根本爬不动了,路陡且滑。同事们稍稍商议后决定分工合作:高小桥负责带领一年级以上的学生先行爬上。先把所有自行爬山的学生分好组别,每小组组长由一个六年级的学生担任,他们负责照顾自己组内那几个学生,所有小组都得听从高小桥的指挥。年纪较大的宾柱强、周德则一前一后负责看学前班的学生。宾柱强先自个爬上500米,周德则在原地看管学前班的孩子。罗树有、林小克、樊容姬一人背一个孩子,攀着蓝利草根往上爬。樊容姬的鞋子打滑,她只好脱了鞋,屈起脚趾附在苔痕上,增加摩擦力。他们把孩子背到宾柱强处放下,宾柱强负责看管,他们又折回周德处背,这样背一段走一段。
  高小桥第一次带学生走环山山崖路,这对于生性畏高的她来说简直是一种极限挑战。她不敢回头看,但又不得不回头看,整个队伍有70多人,她带4个一年级的孩子走在中间,前后兼顾。回头看一次她就觉得脚底发颤一回,但是她没有退路。在这些学生面前,她是老师,她必须得有老师的样。
  她不断地深呼吸,让自己情绪平复下来。这些小学生倒是挺利索,蹭蹭地往上爬,高小桥上方的蓝朵朵见高小桥慢下来了,就放慢脚步,拉一把一年级的学生。后边的郑江东或许是为了打气,高声建议唱歌,得到大家踊跃回应后。他发音《我相信》,歌声虽然有点漏风,却唱得很投入,一曲终了,又来一曲《明天会更好》。不知这些孩子哪来的精力,歌声越唱越响,稚气的歌声越过山谷,飞出很远很远的地方。1.5公里陡而险的路,在歌声中渐渐变得平坦了。
  走出了这条悬崖路,再走一公里平野路就看到村落了。高小桥分别把各个村屯的孩子送到村边,嘱咐六年级的孩子把他们挨个送到家门口,她便折回头了。她惦记着学前班那几个孩子。然而正是这一个举措,后来让她一辈子悔青肠子。
  她折回头刚爬上坡,便见到宾柱强守着3个孩子。后面也先后来了5个村民,他们是听先回的孩子说老师背学前班的孩子爬山,便自发过来帮忙的。有了支援,很快就把孩子都背过了险要的地段。把孩子安全送到家后,夜幕已经拉开了。
  雨天的夜暮总是落得更早,沉得更快。当他们爬上到山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沉下来。路漆黑一片,宾柱强和周德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来,共四支,借着手电筒的微光,走下山崖。宾柱强起初一直和周德回忆开凿这条路的不易,到后来明显体力不支,声音渐渐小了,脚步也慢了下来,喘气声渐渐变得粗重。
  于是大家走走歇歇,罗树有耐不住寂寞,一路不停地讲鬼故事。林小克推推眼镜说:“得了吧,老宾。收起你那套,山里人都是吓大的,怕谁!”樊容姬胖,几趟下来她累得气喘吁吁,没有精力贫嘴了。
  罗树有转头叫高小桥看看崖下有着什么,高小桥还沉浸在刚才学生的天真的歌声里,也就分散了注意力,不再耽耽于山崖,没留神罗树有说些什么。林小克攀着一桩树根,一跃插在罗树有前面,在罗树有与高小桥间隔开一段安全的距离。
  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叶老已经做好饭菜,喝了好长一段时间瑶医的药,他最近气色好多了。学校有特殊任务的时候他就是最坚实的后盾。
  爬那么远的山路,又过了饭点,各人早已经饥肠辘辘,洗把手就把饭菜往肚里塞。可一碗饭未下肚,就听到远处隐约有杂乱的叫喊声,叫喊声越来越近。
  “梁——天——娇——”一声比一声焦虑,一声比一声清晰,很显然是往学校方向来了。
  梁天娇?不就是三年级的一个女生么?饭桌上的筷子全停住了。高小桥从座位上弹起来,她觉得不对劲,明明把梁天娇带到了村尾的,那个屯很小,就十来户人家。外面脚步声杂乱,大伙一起往校门涌去。
  门口来了3个人,是梁天娇的外公、外婆、外叔公,这位矮而胖的妇女抹着眼泪说梁天娇不见了。
  “是不是在邻居家玩?”罗树有问道,这也在情理之中的。
  “我们挨家问过了,整个屯能走动的人都都全部出动来找了,可是没有找到,会不会是……”梁天娇的外公也带着呜咽。
  叶老马上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但他冷静地叫大家回忆一遍送队过程中哪个环节出了差错。高小桥首次遇上这样的事,她乱了套,怎么回忆也找不到漏洞。她只说了一句“梁天娇走在我前面第4位,我看着她走进村里的”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樊容姬递给高小桥一个宽慰的眼神,示意她别激动。叶老沉思片刻说:“这样吧,大伙分工合作。高小桥不熟悉路况,留在学校附近一带寻找;宾柱强先向教育局汇报一下,然后回去打理鱼塘,让你儿子过来接替,但你手机务必24小时通畅,确保随时可以联系上;周德回去照应孩子,让周才召集几个身强力壮的来一起寻找,樊老师没有意见吧?”一旁的樊容姬早已拨通周才的电话。
  “第一步先遁着原路找到村里,挨个搜一遍,若是还没有结果,再把搜索范围扩大。”
  叶老虽然退休多年,然而他为学校奉献了一辈子,说德高望重一点不为过,平时重大问题大家还喜欢听他的,但这次有两个人不同意方案,一个是高小桥,一个是宾柱强。高小桥认为责任在己,宾柱强是学校负责人,他自然不愿离开。
  宾柱强首先打电话向教育局汇报,教育局指示,召集当地村民,开展直径6公里的地毯式寻找,尤其注意鱼塘、河边、山洼、山洞等危险地段的搜查。
  宾柱强第二个电话是打给派出所,第三个电话是打给镇政府,第四个电话是打给儿子,叫他立即过学校。
  高小桥拔开两腿就要出发。叶老说,如果一定要去,小高,你要带上电筒与外套,和大伙一起出发。可高小桥哪儿听得进,几乎小跑着冲去。梁天娇的亲属也慌忙往回走。林小克大声叫等等我,他退回去拿电筒与外套。樊容姬、罗树有紧跟着出发。
  宾柱强打了几个电话,便迟了一步,他儿子很快到了;周才已领着后援部队到了,这一行人就一起出发。
  高小桥急火攻心,爬山速度特别快,一边爬一边声声呼喊梁天娇。同事们只得赶紧跟上。那几个家属年纪大了,反倒被甩在后面。这回罗树有也不再话煲了,大家都竖起耳朵倾听,哪怕有一丝儿回应也不能错过。
  可是一直到翻过了山,又把村屯掀了个遍,喉咙喊哑了,弄得十几户人家鸡鸣狗也吠,还是没见着梁天娇的影子。
  高小桥在极度自责中努力回想刚才送队的细节,可思绪如一堆缠绕在一起的线,怎么也找不着头绪。她如失控的玩偶,一刻不停地转着。林小克看着心疼,轻轻拍拍她肩膀,她却吓了一大跳。她这状态明显不适合再继续寻找了,宾柱强也掩饰不住满脸倦容。
  周才提议分小组,继续在附近搜寻,仍是重点搜寻鱼塘、河边、山崖山洞。他把林小克、高小桥和宾柱强分在同一组,地点是回学校附近搜索。周才自己则和蟠龙村一组组长曾永庆及另两个一同来的村民,再加上梁天娇的外叔公,一行人去村头的鱼塘撒网捕捞。村主任张宁、宾柱强的儿子宾雪超、樊容姬会同梁天娇的外公,还有另外2个村民顺着河流走。
  蟠龙村三组长覃二喜和罗树有带领4个体力较好的村民爬上山岭搜寻。高小桥没有回校,宾柱强也没回,林小克更加没有回。他们一起加入了山上搜寻的队伍。
  山里的夜,寒气袭人,尤其是雨后的夜。高小桥只是不断地打电话给梁天娇的亲属,一遍遍机械地自责,山中信号弱,通话断断续续,可她还是一直打,一直打,直到手机没电了。
  林小克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高小桥身上。罗树有亦一边脱下外套披在宾柱强身上一边说:“没有机会在美人面前表现,我只好表现给上司看了。”宾柱强扶着腰,继续前行。搜索的范围不断扩大。
  鹊鸲鸟的笑声给寂静的夜带来了无尽的萧杀。一脸胡茬的村民说,这是一种不吉祥的鸟,它叫预示着有不吉利的事发生。如中了一道无形的符,搜寻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了。宾柱强扶着腰的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给每人一支,倚在一棵树上,点烟。
  空气也是沉默的,只有夜风摇动松树的声音,只有几星烟火在黑夜里亮着。鹊鸲鸟的笑声还骇人地传来。林小克不抽烟,他的目光落在高小桥身上,为了省电,电筒都灭了。他看不到高小桥的脸,只看到一个影子。高小桥又开始机械地走,林小克一把拉过高小桥,高小桥软软地跌入他的怀里,他的胸前湿了一大块。
  这时宾柱强接到电话,是派出所来了。远处的灯光强烈照射,于是大家继续搜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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