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届志愿文学获奖作品:小说《续断桥》
2020-07-10 12:52:00
来源:
中国青年网
宾柱强依旧心平气和地说:“家长,生气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什么叫我们装个样显摆,你现在仔细看看我们的老师,都变成啥样子了?我们天天找,连续找了半个多月,我们是装样,比你们样子都不装要好!你们就是回来当天装了个样,第二天该干嘛就干嘛去,现在你们夫妇俩容光焕发,而我们呢!你自己睁大眼睛对比着看!”
梁父恼羞成怒,掀翻了一个桌子,然后又继续要踹另一个桌子,梁天娇的母亲赶紧拖住他。
周德早就看不顺眼了,用手势打住宾柱强要继续往下说的话,然后站到梁天娇父亲面前,摆好架势:“够了!如果你敢再掀翻一个桌子,请恕我不客气!
对比之下旁边的林小克客气多了,但话中警告的意味却让人听得分明:“你们对学校有什么不满,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但是请不要在这里掀桌子,这里是讲理的地方,不是动武力的地方!”
樊容姬质问梁母:“你也是做老师的,你倒是说说看,我们如何把你们孩子送上不归路?请你来解释一下。”
梁母一时无语。
愣了几秒,梁父又始发飙了,但是他没有掀桌子,而是用爆一大筐粗口话。
罗树有站把手中的作业本往桌上一撂,说:“姓梁的,你什么意思!这是校园,请你注意文明!依我看,装样的是你们!”他指着梁母说,如果我没记错,你前天已经通过公招面试,现正处于政审、计生审查等考察程序阶段,考察通过就是正式在编老师了。可是依照你们目前有两个女儿的现状,是不能再要孩子了,你们是故意藏起来一个,因为你们第三个孩子已经在腹中了!可你们对单位称只有一个孩子,这些小伎俩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我向好几个学生了解过,他们是眼看着梁天娇走到了家门前,才离开的,现在就凭空蒸发了!还有,梁天娇失踪后,你们身为父母的共寻找了多少时间?一家人寻找的时间合起来有两天吗?你们演完戏就退到幕后看我们这些小丑上演!我告诉你们,你们识得做的,就适可而止,再闹下去,对你们没有半点好处!”
罗树有这一番话震住了所有在场的人,瞪眼的、竖起耳朵的、倒吸凉气的……整个办公室静下来。罗树有咕咚咕咚喝两口水,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宾柱强用眼神示意罗树有不要再说了。
梁父脖子上的青筋条条突现,眼睛喷出火焰,他说:“想不到文化人比文盲人更可怕,你们都是吃屎屙饭的,把白的说成黑的,把黑的说成白的。既然这样,好!你们有两个选择,要么私了,赔偿六万块,要么我们法庭上见!”
他推一把梁母,示意走人。罗树有把喝剩的开水往地上一泼,拉长腔调:“慢走啊,不送!”
他们走后,罗树有才道出原委。找了几天梁天娇,他越想越不对头,事情怎么会如此蹊跷?孩子送到村边那个点还早,而且他知道这孩子几乎一直都在他外公外婆家住的,从村尾走跟从村头走没有什么两样,也就是说完全可以平安回到家的。而且那时还有几个家长走动,往学校方向接送孩子,但是没有人发现过陌生人;另一方面兴平县是一个贫困县,交通并不发达,如果要走向外面的话,必经环城路,那里是交通的咽喉,可是当晚已经有民警把守。也就是说,拐卖的可能性极低。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梁天娇其实已经回到家了,这一切只是为了让梁母能顺利入编入职教师队伍而制造的假象。
为了验证这个猜测,他利用自己的人脉去打听,结果他得知,梁父是独苗,梁家要求无论如何,必须要生一个男孩。而梁父很大男人主义,梁母没有话语权。这是其一。其二,宾柱强通过同学所认识的一个妇科医生,得知一个极为重要的线索,梁母目前是有孕在身的。罗树有认为,至此,事情已经很明朗了。
周德抛给罗树有一支烟,罗树有接住了,再递回给周德并替他点上。
宾柱强说,推测虽然貌似合理,但我们没有证据,不能拿这样的结论去打发人家,除非有事实依据,否则我们只能跟他们慢慢分析道理,我们不能凭空臆断。他们要走法律途径,我们就配合法院工作,这或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学校就此事作了全面的反思,重新部署学校的各方面安全工作,也打了一份完整的报告上教育局。事情至此暂告一个段落。
让人意外的是,送报告上教育局后的第三天。刘贵竟突然出现在蟠龙小学。大家都以为是局里过来指导工作,刘贵却双手递给宾柱强一封介绍信,那是教育局人事股出具的。信上介绍他回蟠龙小学工作。后面附有一张局办出具的说明,说明里写刘贵自愿辞去教育局长一职,请调回蟠龙小学任教。那时正是课间时间,当宾柱强一字一句地把介绍信念完的时候,办公室里爆发出持久不息的热烈的掌声。大家都不说话,只是拼命地鼓掌。高小桥清楚地看见,宾柱强、周德还有刘贵的眼圈都红了,她自己的眼睛也模糊了,她不知道刘贵为什么会回来;但是她知道,蟠龙小学是一个有温度的地方,再冷的灵魂,只要到了蟠龙小学,最终都会带着温度。
窗外,又下起雨来了。
自从梁天娇莫名失踪以后,但凡下大雨,学校送队不再带学生绕路走。若是未能及时过河,宁愿留下需要过河部分学生在学校教室,学校煮粥给学生吃,然后等待家长来接,但也会有很多人家接不了,有些老人不方便走动,根本无法来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宾柱强提议集资造一座桥。提议一出,众人纷纷支持。说干就干,宾柱强首先跟周才商量,取得村委支持。于是学校联合村委,做好方案。下一步进入宣传和募捐阶段。
学校和村委内部首先自发捐款。宾柱强带头捐了三个月的工资,刘贵紧跟着捐了半年的工资,宾柱强建议他适当就好,毕竟工资不高,家里还要过日子。但是刘贵执意这样做。只有他心里明白,他是在弥补,弥补一些回不去的过去。
高小桥是借钱读的大学,她还在还债中,她捐了两个月的工资。周才和樊容姬共捐了三千,这个数目对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是非常大了。两孩子,一个读大学,一个读高中。周才算过,这样一捐,他们俩夫妻又要勒裤带两年零三个月。但他转念又想这已经是成本最轻的了,梁天娇事件误工费、电话费,他算算就得几百块,只要桥一天没修好,就增加了这种不确定性的支出的风险。林小克是顶岗教师,是高小桥支教的第二学期,陈规考入编,到了编制学校上班,林小克才来的。林小克弟妹读书,母亲身体不甚好,他捐了两百块。周德老婆有病,长年服药,他也捐了一百。
罗树有认为,这样的集资意义不大,不如打个报告给政府申请。周才却说,你也知道,这座桥是跨地界的,我们桥的对岸属于另一个村委的,很多年前两村为地界问题有过争执,所以和他们村始终有隔阂,要说服他们联名打报告,他们断断不肯配合。这次是刘贵拍板,费了多少心思去和对岸村委沟通好建桥事宜才敢把事情敲定下来。上次寻找梁天娇,他们村的干部是到岗不出力。现在唯有自己募捐。最后罗树有也捐了两百元。
第二步是广泛宣传募捐,QQ、电话,报刊等等,所有能利用的宣传形式都利用了。反响最大的是在蟠龙小学念过书的,尤其是在外面做点小生意,赚了点小钱的。其次是募捐者各自的朋友圈,其实兜兜转转也大抵是教师圈和一些村干,捐得虽然不多,但也都纷纷解囊。第三个响应的是社会的一些爱心人士,但这个相对比较少。
有一笔汇款很奇怪,共五千元,但并不具名,地址也不详,只备注捐款建桥。这样的事不止一次了,之前有收到过学生桌椅、老师办公桌之类的。
宾柱强特意提高几分声调跟高小桥强调这笔捐款,他说:“小高呀,天上又掉馅饼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这馅饼跟你有关系,自从你来到咱们学校,天上掉过几次馅饼了。”
高小桥的眼神迷茫了,怎么可能跟自己有关呢?袁妈妈离开了这世界,她就是一个孤儿了。他,又走了。她现在已经把蟠龙小学当作自己的家了,还有谁这样关注自己呢。
经过多方努力,三个月共集资到了97500元。这个数目离要造一座承重量大,质量高的桥还差很远。村委与学校还有村民代表再次开会,最后决定,看菜吃饭,造一座能供学生安全上下学的桥就可以了。
建桥工作很顺利,桥通行那天,整个蟠龙村都欢呼雀跃起来。那条往来摆渡了八百多天的小舟,被搁浅在岸边,用红布封起来。
晚上,高小桥在夜深人静时铺开了画纸,郑重落墨,窗外正下着雨,将高小桥的思绪拉得很长很长。
不用揪心河水汹涌而影响孩子归家的日子真是幸福又宁静。一晃眼,宾柱强退休了,再过半年,周德也退休了。一些事物正在改变,一些事物还是老样子。学校的教学质量正在逐年增高,虽然与优秀还有距离,但是保持稳中有进。
林小克变得沉默了许多,目光常常很飘忽,眼神空无一物。只是在看高小桥的时候,他飘忽的眼神多了一层耐人寻味的东西。
刘贵非常注重对新人的培养,高小桥和林小克的业务水平突飞猛进,尤其是高小桥,她带的班级获得过市文明中队。在作文、口算、绘画、艺术表演等比赛中常获得县级奖。她代表学校参加县级教师创新教学技能大赛,即兴上的课文《伯牙绝弦》获得了镇第一名,当时下课了学生还浑然不觉,还沉浸在高山流水的悠悠韵味中,还在回味子期与伯牙的旷世深情中,还感怀伤神于江边那一抷黄土。学生回过神后争相要高小桥在课文上签名。后来高小桥代表镇参加县里的复赛又一举摘冠。
这一次比赛后,好些条件好的学校明里暗里想挖走高小桥,但是高小桥不为所动,支教,是她这辈子的梦想。这梦想,经得起时间的打磨,经得起风雨的侵蚀。她又想起了桥,她的生命从桥开始,所以注定了一辈子与桥捆绑在一起。
没有人比高小桥更清楚,支教这个善举在她心中编织了怎样瑰丽的梦。她更懂得,一个好的老师可以让学生心里长出一片春天,春天里有红花绿朵,有莺飞燕语。她又想起了袁妈妈,想起了麦可可,想起了叶老,想起了断桥,想起了他,还有她的画……
蟠龙小学地处偏远山区,它的别称是边缘学校,长年累月师资不足,教师都是全科的,也必须是全科的,品德语数体艺音美都一个人扛,并且还有复式班。这里的老师一天到晚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但教学质量是要与县城作对比的,因此质量常常处于劣势,评优的指标总被优秀的学校截流了。有时候两年都分不到一个指标。
一年又一年,他们都不去考虑什么优秀不优秀了,反正工作一天,就得尽职尽责一天。只有在谁需要评职称的时候才会想到这个优秀,于是等到一个指标时,大家就投票给需要评职称的老师了。
高小桥知道,自己这些年取得的成绩,都离不开同事们的努力,尤其是刘贵的帮助。她依然每晚画那幅画,虽然大多数的时候只在心里画。
罗树有还是一副整天嘻嘻哈哈的样子,刘贵则稳重内敛。宾柱强将要退休时希望刘贵能接管学校工作,局里也是这个意思,但是刘贵果断拒绝,他说自己年事已高,于是力荐高小桥,他认为高小桥完全有能力胜任,而他正好辅佐几年就告退了。樊容姬成了学校最佳后勤部长,同事们兴起聚餐的时候,总是樊容姬作打点,虽然菜色简单,但吃的是心情。
宾柱强和周德退休后学校招了一个叫潘炳珍的顶岗教师,是当地一个刚大专毕业的孩子,也是蟠龙小学的学生。她的到来为学校注入了新的活力。这小姑娘甜甜的笑容,那对迷人的小酒窝让人总忍不住多看两眼。潘炳珍到来后学校的活动丰富起来了。放学后罗树有便吹起了集结号,一起出动去找野味。这种活动的主力是罗树有与刘贵,林小克也去,但是不知道是体力不支还是手生,每次都收获甚微。高小桥与潘炳珍是打下手的,提提袋或者照明。樊容姬是个会烹调的能手,烹调得整个校园飘香,有时候收获多的时候,周才等家属也来凑热闹,那段日子可真是快乐。
时不时改善一下伙食,大伙的肤色都变得滋润很多了,但是林小克却越来越瘦了,脸色明显暗沉下去。他的目光更加飘忽了。夜深人静时,他时常一个人站在校园里,看着高小桥映在窗户上的倩影,他知道她每晚都画同一幅画。他隐约知道,她的风景是他永远不可触及的画魂;他也知道,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抵达自己所仰望的风景。可是他注定,为他所仰望的付出所有。
高小桥却已经慢慢成长了,从当初那个遇事慌乱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镇定、冷静,办事干净利落的大姑娘。她积极承担起培养潘炳珍成长的任务。
潘炳珍正沉浸在甜蜜的恋爱中,做事特别带劲儿,业务水平也是一天比一天高了。她就像一只快乐的小百灵,她的快乐让校园里的每一片树叶都变得鲜亮亮的。她男朋友刘庆锋到过学校,很阳光的一个男孩,招人喜欢。潘炳珍大婚日子一天天近了。
罗树有一脸认真地对这个大男孩说:“到蟠龙小学嫁女那天,我们作为娘家人,人人要一个大猪蹄,否则……嘿嘿!还有,货物既出,概不接受退货。 售后服务可以有,但请不要三头两天打电话投诉,自己要懂得保养更要懂得珍惜。”刘庆锋豪爽地拍拍胸脯:“大猪蹄少不了,更重要的是我会做好后期保质工作,百分之百让娘家人放心!”
好日子一天天近了,校园里跳跃着快乐的音符。在潘炳珍眼里每个新的日子都那么值得期待,连风儿的翅膀也涂上了瑰丽的色彩。她的快乐让她忽略了一些东西,比如林小克。
林小克身体每况愈下。高小桥隐隐感觉到不对劲,她好几次建议林小克去体检一下,可林小克总坚持说自己没事的。说完一双飘忽的眼睛又涂上了一层读不透的东西定格在高小桥身上。高小桥绕开这目光,她清楚她内心有一道栅栏,林小克无法越过,她自己也无法越过。
最初发现林小克不对劲的时候罗树有总会时不时悠悠叹一声,惆怅地说:“共饮一山水,共栖一棵树,红豆春来发,秋收将何期?愿君心似我心,共结连理枝。”到后来大家都感觉到问题并不那么简单了。樊容姬只道是他工作太辛苦,毕竟是教毕业班。于是常主动替他分担一些工作,也时常额外给他做些补身子的。
高小桥无意中看到林小克在体育课上做了示范动作后紧紧抱着胸口。这动作让高小桥想起叶老当年咳嗽的样子,她内心极度不安,马上向刘贵反映这个情况。刘贵说他正要找林小克谈谈,身体不好必须重视。
然而那边林小克已经出事了。操场外乱成一团,有学生已经向这边跑来了,林小克倒在操场上。刘贵马上打120,高小桥飞奔去叫村医。
罗树有和樊容姬赶过来看到林小克缩成一团,脸色毫无生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了。樊容姬疏散学生,罗树有掐林小克人中,然而没有用。韦医生来了,看看林小克的脸色,把把脉,摇摇头建议送医院。潘炳珍显然是惊吓过度,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镇医院的车到来之前林小克已经醒过来了,是突然醒过来的,如他突然昏倒那样。然而当镇医院的车到来后,他很抗拒上医院,情绪比较激动。刘贵建议大伙各自安顿好学生,继续上课,高小桥则带医生到办公室坐一会。
人群散去,刘贵看到林小克眼睛红红的。他拍拍林小克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林,我们相处也有一段时间了,我们在共同奋斗的日子里,彼此扶持,共同进步,我们是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哪块出了问题,都会影响全局。我曾经影响过全局,留下了一辈子的遗憾,我正在努力弥补,弥补一些永远弥补不回的东西,但我还在努力,以此减少内心的负重。我希望每一个同事都平安健康,身体的重要性谁都懂,这个不必我多说,眼见你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还不愿意去看医生。你这样硬撑,同事们心里是有多难过,学生课程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们会接替。如果是缺钱,我们会接济着。你安心去做个检查,若没有什么,回来加强一下营养,若有病就治病,咱们正确面对。”
这么一说,林小克取下眼镜,拭去上面的水汽,摇摇头极低沉地说:“刘老师,我上周末检查过了,没有用的,太迟了,我……我肝癌晚期!”
这话如炸弹,在刘贵的脑里“轰”地炸开,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无法思考了。他艰难地看着林小克,林小克是那样年轻,因为皮肤白皙以至于看起来还没真正成为男子汉,像个处于男人和男孩的临界状态的大男孩。刘贵的心紧紧地拧成一团,虽然他已经提前在心里作过这种铺垫,可是当事实血淋淋地摆在眼前时,他还是感觉无法接受。
“小林,那个,确诊了吗?”短短几个字,刘贵却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来,他觉得舌头打结,极难表达。
“确诊了,而且……而且癌细胞已经扩散。我咨询过医生,也咨询过度娘,我的情况治疗意义不大,只有保持乐观。”林小克恢复了平静,目光又恍惚起来,“但是刘老师,我母亲身体不好,而且我还有弟妹要读书,我妹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了。我不能让他们知道,请你替我保守秘密”
刘贵觉得眼睛酸涩发胀,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五腑六脏打结的疼痛让他无法言语。
“刘老师,答应我,你一定要答应我!替我保守秘密,我妹读书那么优秀,她考上好的大学是我一辈子的愿望。”林小克恳求的目光让刘贵不忍拒绝。
刘贵觉得自己正处于天秤的支点上,他有责任保持天秤两端保持平衡,但最终两端是否平衡,却不是他能够左右的。
“你认为这事真的能瞒过去吗?这样对他们公平吗?”刘贵质问。
“能瞒一天是一天,等我妹顺利通过高考,我妈身体不好了,迟一天知道,就多一份安心。”
“但是你也要答应我,接受同事们的照顾,你瞒不过他们的,也不应该瞒,不是吗?”
林小克沉默良久,然后再次恳切地说:“刘老师,我还有一个要求,请你们允许我继续教学,因为我很喜欢这儿,我爱你们,爱学生,这才是我身体最好的良药。我会跟学生保持安全距离,等我体力实在不支的时候,我才请辞。”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刘贵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办公室。
镇医院的车来过终究还是引起一阵骚动,但是对外就说林小克是低血糖晕倒而已。
林小克还继续教学,只是坚持每天喝中药,这是高小桥去老瑶医那里讨来并每天替他熬好让他喝的。同事们尽力替他分担工作,平时说话也尽量像往常一样,营造一种轻松的氛围,表面上嘻嘻哈哈,但谁的心都千斤重。林小克倒显得异常平静,他的目光不再飘忽,而是相对宁静淡然了。高小桥替他熬药的时候,他喜欢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小桥总是替他把药凉好,再端给他喝,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幸福。
潘炳珍的大喜之日越来越近了,但是她内心已经没有了先前那份欣喜与期待了。她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发呆,但是在众人面前,尤其是在林小克面前,她得努力快乐。
林小克是在6月8日,也就是高考结束那天断了气的,高考前他已经时常昏迷了,是刘贵和罗树有送他回老厅房的,他意识已经不清醒,可怜林母一声呼唤一声凄泣,含悲守护。
6月10日是潘炳珍的大喜之日,也是林小克出殡之日。蟠龙小学的悲喜两重天,这是注定,还是巧合,或者是上苍开的一个玩笑。对于蟠龙小学的每一个同事来说,这都是一件很费解的事。他们一直都在教学一线无怨无悔地负重前行,岁月的磨砺让他们变得如钢铁一样坚强,可怎么还是要经受这些泣血的记忆?
雨从早上一直下到傍晚,嚷嚷了几个月要狠狠地喝的喜酒,结果只有樊容姬一人作代表去参加潘炳珍的婚礼。其余的都去送林小克最后一程。英年早逝,林小克的亲人声声悲泣让高小桥心肝肠寸断。另两个大男人也忍不住泪洒衣襟,多么年轻的生命,正值大好年华……刘贵又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梁父梁母果真把学校告上法庭。那是距梁天娇失踪四年零一个月的时候,那时候潘炳珍已经考入编,被调配到另一所学校去了。高小桥作为法人代表接到县法院打来的电话,叫去领传票。梁父梁母以蟠龙小学把他们家梁天娇带从一条陌生的路归家,但又不送到家里,以致于把梁天娇送上一条不归路为由,把学校告上法庭。诉讼请求学校给付死亡赔偿金共10万元。高小桥接到通知,并没有太多意外,而是比较平静。她知道,这件事始终得画上句号,而不是留个省略号。
一审,法院判学校负六成责任,家长负四成责任。学校要赔偿六万元。学校学生不多,每年的办公经费除了办公用品、邮电、培训、出差、教研活动等支出,所剩无几。高小桥执意一个人垫付所有,但是刘贵、樊容姬、罗树有坚决认为不能这样子,他们理由是这并非高小桥一个人的责任。
罗树有坚持他当年的猜测,他坚决要求上诉中院。他认为学校绕路送队,是出于良心,也基于现实的无奈。如果在当年,高小桥一定毫不犹豫地拒绝,但是现在她变得成熟了,也慎重了许多,对大多数的事物能够作深层次的剖析。她细思梁天娇的失踪确实是有疑点的,只是缺乏证据而已。
后几经商议,一致决定上诉。二审中院改判学校负四成责任,家长负六成责任。也就是说,学校共要赔偿4万元。高小桥这几年把读书时欠的钱都还清了,在林小克走后,她也时不时去看望林母,去就带些家用什物去,林母有病她就带去看病。如今存折上存款数额只剩下9732.09元了,如何凑这笔钱去赔偿呢?高小桥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高小桥拿着判决书回到学校,身心俱惫。她把自己锁进房间里,看看镜子里憔悴不堪的自己。回想四年来,在刘贵的努力下,在几个同事齐心协力下,学校一点一滴的改变,可是即使再努力,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到了这境地。
她又打开那幅画,难道自已一直以来的信念,错了吗?画面中路的远方那轮朝阳让她的情绪慢慢回复平静。千怪万怪只能怪自己当初没把梁天娇送到家里去。
门外有人敲门,是樊容姬。樊容姬进来挨着高小桥坐在床边上,递给高小桥一个口杯:“小高,我煮了鸡汤,自家养的,趁热喝了。凡事别一个人扛,大伙都在办公室呢。过去商量一下吧,责任真不是你一个人的。”
高小桥幽幽地说:“是我一个人的责任,连累大家了,要不是我,叶老他怎么会……”她说不下去了,就只是坐着,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上,泪也落在脚尖上。
樊容姬心疼地搂着高小桥,说:“傻孩子,脑里怎么就一根筋呢?大伙都等着你呢。”高小桥抽张纸擦一把脸,对着镜子理理头发,然后和樊容姬一道去办公室。
高小桥和樊容姬刚坐下,刘贵就说,我考虑好了,我打份申请上教育局,申请划拨这笔赔偿经费。学校的经费本来就不多,我们维修围墙又用了一部分。现在唯有向上级申请。
高小桥知道,申请了这笔经费的话,肯定影响到教学楼项目的申请。学校那排旧教室,还是泥墙土瓦的,是当年叶老、宾柱强、周德、刘贵一起集资并出力建成的。如今年月久远了,又已经成危房了,新楼没有落实,高小桥心头不安。学校的木板厕所刚换成了砖混结构的,因为厕所的木已经腐朽了。厕所改造好通过验收至今才两个多月。学校这几年频频申请项目,虽然申请也没得什么,但局里已经有异议。
高小桥明白叶老最不放心的就是那几间老旧的教室,所以断不能影响新楼项目。
高小桥表示,她要拿自己的钱来赔偿。
刘贵态度坚决:“小高,虽然你现在是法人代表,但这事,必须得听我的!”高小桥不再说话。她懂刘贵,他是一个说话极有魄力的人,他认准的事,谁也无法改变。
申请书第二天就递到局里了,局里三天后作出批复,同意划拨30000元专项经费,另外10000元由学校自行解决。高小桥执意自己支付了这10000元。梁天娇的事至此算是画上了一个句号。
这一年,全市都在轰轰烈烈搞“两基”工作以备迎国检,学校做的资料多了去了:追溯到20年前的数据,包括服务区适龄就读儿童统计表,在校生名册,毕业生去向名册,还包括扫盲数据,学校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做资料,难得有空闲时间。可是高小桥还是时常惦记着林母。自从林小克走后,林母思儿心切,一病不起,高小桥放学时常往林家跑,一则因为她觉得林母中年丧子很可怜,二则因为她觉得林母是一个很淳朴的女人,她在林母身上找到袁妈妈的感觉。
林母穿着极朴素,是个很质朴的农村妇女,但她又不同于一般的农村妇女,相比起来,她显得比较含蓄内敛。
与林母接触越多,她就越喜欢上这位勤俭持家的妇女。
一个周末,她又去林家,跟林母聊了一会,出来刚好看到蓝朵朵。蓝朵朵已经七年级了,她变得开朗很多,老远就喊高老师。蓝朵朵挽着高小桥的手,邀她去家里坐坐,蓝家极其简陋,缺腿的桌椅、油烟黏腻的墙……
责任编辑:李彦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