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21 10:51:00 来源: 中国青年网
7、
正月初七过完小年,兰心书记就说要回单位。老妈听她说到回字,哭得面人一样。老爸从病床上撑起来,送她上车,顶着白发站在风里挥手的样子,叫她一路不敢回头。
乡上还没有上班。兰心书记照例买了一大包方便面,搭在肩上急急往村里赶。踏上还没有修成的村公路,她呆住了:凛凛的风里,男女老幼挥汗如雨,一片静静的热烈,还有一些大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如系在路腰上的大红绸,使冰冻的路面格外柔软。就在兰心书记发呆的时候,有人喊了一声兰心书记,修路劳作的人都直起身站在路的两边,用沾着泥裂着冻伤的手使劲地鼓掌,掌声闷闷的,泥土般厚重。预约已久似的,这掌声一路传下去,20里。兰心书记不敢哭,怕收不住,慢慢往前走,踩着崭新的平整的路面。这时候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姑娘迎着她,站定,看她通红的脸,看她手里的方便面,泪水就冰溜子一样挂在脸上。姑娘自我介绍,我叫季节,在湖南上大学。兰书记,兰姐!你是我们大学生的骄傲。兰心书记说,我其实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做好。季节的身后围上来几个人,都不说话,却把兰心书记手里的方便面夺过去,一人一袋分光,用泥手送到嘴边,大口地啃,像要记住某种味道,或者咬碎一段往事。
兰心书记在路上找到老支书,看见他抱着一块石头往路边走,一条腿瘸得要倒的样子。表叔,你的腿怎么了?老支书把石头放到路边,摇头一笑说,小事,放不倒我。今晚到我家去吃饭,你大妈天天都在念你。可是你的腿……老支书拦住兰心书记的话,说,你爹妈都好吧?兰心书记赶忙爬下身去搬石头,假装没听见。
晚上从大妈那里才知道,老支书受伤头几天只是疼,他就硬挨住,正月初一自己悄悄地嚼些草药包到腿上,还是不见轻一点。初二开始,别人家吆吆喝喝修路去了,他在屋里急得猫抓一样,于是一把扯掉草药,也不拄棒,一踮一踮地到路上去了。大妈说,老东西不让讲,晓得了又要骂我。兰心书记想,难道眼看着好好的一条腿废掉么?
以后兰心书记劝了无数次,要老支书去医院,老支书固执得逃课的学生一样,最后竟生气了,横眉坚眼说,就是瘸两条腿我也还有用,不拖你们的后!你们再东东西西地缠,信不信我一刀把它剁球了?到了正月十七,二牛去乡卫生院请来一个医生,好歹看了老支书的腿,看完摇头就走了,药都没给留。那意思是没治了。
在外面上学的、打工的,成群结队又走了,候鸟一样。季节走的时候拉住兰心书记的手,兰姐,你家离长沙远不远?住在哪里?兰心书记大致地说了一下,并没有在意。
8、
兰心书记跟班子成员商量,当下,村上没有一分钱,占地补偿兑不了现,雷管炸药买不回来,水电费都交不起,还欠了那多的帐,大家想想办法。老支书睁圆眼睛,啥?欠账?二牛说,德旺那里有白条。老支书说,什么白条,拿来我看。德旺果然拿出来,交给老支书。老支书看了看,突然把白条子撕了扔到地上,大骂,放他娘的狗臭屁!要帐的,来找我,把我说服了,我卖房子给他还!兰心书记示意二牛把碎纸片捡起来装好,对德旺说,我本子上记着呢,表叔不是对你。德旺无所谓,一扬头,又不是我编造的,我怕啥,撕了好,撕了好。
不说欠账,说目今的办法。贷款吧?村委会没有资产抵押,贷不出。乡上县上呢?可能没任何指望,世贵副书记表示,乡财政也是空的,吉普车加油都成问题了。大山就说,村委会大家信不过,我私人向大家借,班子成员带头,多少不限,利息我认。听这话,德旺尿就胀了,把裤子一提一提地跑了。大山又说,我凑一万,借也好,贷也好,三天之内交到二牛手上。二牛低着头,羞愧地说,我想办法找五千。剩下老支书不表态,让兰心书记他们架在火上烤。德旺恰到好处地回去了,帮老支书解围,说,确实要照顾具体情况,不能一刀切,比如老书记吧……老支书突然打断德旺的话,说,我出七千,德旺你呢?德旺提醒老支书,共产党员说话算话,你总不能卖房子吧?况且,你那房子还没人买哦。老支书说,管人闲事管的宽,牛吃麦子几大湾,你就昂一声,你拿多少?德旺显得很艰难无奈,小声说,我去贷款,看能不能贷一千。要贷到才算数哦。
直到散会,兰心书记没有任何表示。大家也没有要兰心书记表态的意思,德旺都没有,他心里明白,兰心是来光棍儿村走走形式的,一年半载,总要回她的湖南。
三天以后,村委会拥有了两万元“特殊经费”,只有德旺的“贷款”还在路上。大山和二牛的钱从哪里来,兰心书记没有过问,但是老支书捏得汗涔涔的七千元甚至有角票,令大家唏嘘不已。兰心书记问及,老支书说,不偷不抢,不贪不占,都是干净的。大山和二牛也不知道,老支书三天时间怎么弄到了那多钱,敢肯定的一点是,他绝对没有积蓄。德旺甚至不相信,眯着眼睛说,他真拿出了七千?除非他会印钱差不多。
不知是不是有钱就有了底气,路上的境况发生了重大改观。占地补偿发出去了。老支书不要,说是补他生病没有出工的“历欠”。花婆娘同意让路,但是不签字领钱,为啥呢?她只说不忙,不忙,不用怀疑就知道,她心里还有小算盘。雷管炸药背回来了,岩路放炮就像庆典,大山站在一个高处,用手做成一个喇叭,喊放炮啰!放炮啰!兰心书记和老支书靠在石头后面躲炮,老支书朗声说,大山这娃子,行!兰心书记说,表叔啊,全靠你呢!老支书说,靠我?我只有骂人还行,该挨骂的人,天王老子我也敢骂。兰心书记说,我们几个年轻人有不对的地方,你也不要留面子。老支书说,那是当然,小心让我逮住。
不清楚从啥时开始,路上已展开一场特殊的比赛,山谷间人们热烈地喊着号子,粗野开敞的笑声滚地而起。山上树枝吐绿的时节,幕色苍远,兰心书记肩扛两件工具,或锄或锨,与老支书并排,头发上身上尘土洁净清香,轻扬或坠落惊起鸟鸣一片。老支书甩手踏脚,一倒一倒的身影厚实而饱满。在他们身后,并不整齐的队伍踩着凌乱的脚步,不时有人粗嗓子吼一句山歌,二月里来想冤家……
兰心书记跑了几趟乡上县上,回去给二牛交了两万块钱,说是志愿者们捐的。捐款名单呢?没有。二牛说,那我不好做账。兰心书记说,那就不入账。德旺当时也在场,劝兰心书记说,还是汤清水白好,是你争取的就是你争取的,是你私人捐的就是你私人捐的,实事求是嘛,哪有捐款不留名的。过后二牛对大山和老支书说到此事,大山没有出声,老支书说,把钱用好,把路修好,才对得起天地良心。二牛说,德旺的口气,显然在怀疑那钱有问题,不是捐款。大山说,你从旁了解一下,免得又被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搬弄是非。
仿佛怪大山喊了一嗓子,“是非”顺势就来了。世贵副书记领着县人大几个人到村里调查,说有人举报村委会换届不合法,村主任是书记定的,不是群众选的。调查组入户座谈,既不通知兰心书记,又不告诉大山主任,德旺哈哈哈地围住团团转,说是协助调查。调查了三天,路上停了三天工。世贵副书记脸上讪讪的怒气藏掖不住,又不能对兰心书记和大山主任解释沟通,就在队伍后面吊得远远的,顺便问一些路上的情况。谁都明白,村委会换届由世贵副书记主持的,闹半天他是在调查自己呵。兰心书记提醒大山,要沉住气,遇事以大局为重。这期间大局是啥?是尽快把路铲通。
调查结果出来,有11个人签名证实选举有问题,说主任铁定是德旺,由于德旺以前跟老支书,所以书记搞“一锅端”,命令群众选的大山。甚至说书记现在大凡小事一个人说了算,和主任两个还有男女作风问题。
首先没有稳住的不是大山,也不是兰心书记,是二牛。他急火火地吼,放屁的话!吼完扭头跑了。世贵副书记正要讲话,老支书颤微微地起身,用烟袋敲桌子,边敲边说,这球大个地方,哪个人哪根骨头长歪起的我最清楚!把11个杂种分开问,如果编出来的经过巧成一样,老子倒桩起啃他的球!
会议没法开了,人大的领导表示回去再调查研究,不了了之地走了。世贵副书记深深地望一阵村上几个人,出门的时候说,身子正,不怕影子斜。大山要拍桌子,被兰心书记阻拦了。世贵副书记很为难的样子,又能咋样呢?不过反回来想也是好事,把你们几个连得紧紧的。德旺这才抬起头,不自然地笑一下说,是啊就是啊,团结力量大。
此后二牛半夜半夜地复习功课,发誓再去参加高考,离开他妈这个不是人呆的地方。
这天夜里月朗如昼,他昏胀着脑袋出去屙尿,站在院坝边往下面学校里望。兰心书记的灯还亮着,突然后窗上一个人影一晃,摇摇头再看,又一晃。他悄悄走拢,看见果真有一个人把脸贴在墙上,屁股一挺一挺的。一把抓住,那脸扭过来,竟是长娃。长娃兔子一样提着裤裆窜开,跳着跑了。二牛这才注意,墙上半匹砖被抽出来,现出一个洞,透出黄黄的一道光。他要检查长娃瞅啥,往里一看,天哪!兰心书记裸着身子在擦澡。他想扭头,走开,但目光卡在墙洞里扯不出来,于是在心里骂长娃,也骂二牛,却还看。直到兰心书记穿好衣服,他才慌乱地红着脸跑开。
那以后二牛又鬼使神差地去看了三次,心里事先的理由是监督长娃。有一次他看见兰心书记抱着一张小照片哭,哭完没脱衣服就睡了。有一次他看见兰心书记换洗内裤,盆里红红的血。最后一次是兰心书记脱了上衣,往前胸后背贴膏药,贴满就轻轻地揉,很疼。正看,肩被人一拍,吓了一老跳。是长娃,一脸鬼笑。二牛扯住长娃到河沟里,软软地说,以后不准了,都不准。长娃说,再一回。不行!哪个再看剜他眼睛。
兰心书记不知道墙上的洞,但她知道二牛要高考。大山告诉他的。那是毛路铲通的当天,大山陪兰心书记看路况,在哭女儿沟里,兰心书记大声说这里还要挖进去一点,那里最好补起来一米宽。大山说,二牛要参加高考,每晚熬夜,眼睛都肿了。兰心书记说,路修好以后,我们就成立一个运输队,最好是小四轮儿,就叫光棍儿运输队,把牌子打响。村村都在修路,还要搞新村建设,市场很大。大山说,二牛要是补习一年,准上清华北大,他一走,拖拉机都可以少买一台。
说到买拖拉机,兰心书记跟老支书商量,说现在毛坯路通了,拖拉机慢慢开,应该可以开回来了呢。老支书拿目光去丈量路的宽度和坡度,摇摇头,等等吧,不急在一两天,况且,没钱呐。兰心书记说,要是有一台拖拉机,很多东西可以运进来,路上的进度肯定加快不少。老支书想了想,同意买,但反对用“特殊经费”,那毕竟算是公款,用的不好,有人会嚼舌根。兰心书记只好作罢,也没有告诉大山和二牛。
可是第二天,大山居然从邻村买回一台旧的手扶拖拉机,开推土机一样开回去。拖拉机在路上不听话,一阵子熄火了,一阵子陷住了,冒着黑烟,摇头晃脑,好不容易爬到学校操场上。几个学生钻进车斗里拖长声音唱,拖拉机噔噔噔,里头坐的当家人,拖拉机嘟嘟嘟,坐了一条老母猪。德旺跑过去骂,狗日的些,滚!自己却坐上去,一颠一颠地说,安逸,安逸。老支书也来了,问了一些路上的情况,对大山说,把实点,机器总不如人通达情理。兰心书记不加评论。她奇怪的是,大山怎么就知道她的想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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