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大巴车入乡,车子在黄土地上颠簸,前方是黄绿交错的绵延线条。车后忽然涌上来大片白色,是老乡赶的一群山羊。羊慢悠悠,车慢悠悠,人也慢悠悠,给人一种“身化白羊穿云过,足踏野原万里青”的感觉。
学校在村落里。门卫崔二哥带我们几个去村中心看戏,遇上我教的学生。几个孩子见了我,抓耳挠腮半天,最后扭扭捏捏来打招呼了。这就是老师了,这刹那的身份转变让我倍感责任深重。
开学第一天在黑板上写板书,得到了一群学生的小小欢呼。前几天看见几个学生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看见我就赶紧低头散开。我以为是学生的小秘密。。今天看自习,学生扭扭捏捏来找我,支支吾吾半天小声问我“老师,能在作业本上给我写名字吗?”我当然不会拒绝,甚至感到荣幸。于是,学生们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条线等着我签名字。一个名字换一个欣喜的笑,我竟然头一回感受到了大明星给人签名的待遇。
小时候没想过当老师,长大后好似也志不在此,但还是荣幸得到了支教的机会。其实到九月十日给自己的老师发完祝福信息,站在班级的门口,竟然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刚在讲台上站定,讲台下响起了学生雷鸣般的“高老师,教师节快乐!”就像是师生间的约定。
晋北地区在唐时该是一片葱郁。班级里的几个“活跃分子”带我们去“爬山”,说是爬山却一直在高高的黄土坡上龃龉前行。站上一个坡远眺,黄土接黄天是属于北方的旷远。我并不为满目的黄色担心,因为我已经看见了来年春天的葱绿,看见了盛唐时的郁郁。
一行人去家访,村里动物多,树多,就是人不太多。这片地界地广人稀,村子里看到最多的是老人和孩子,我们有些伤感,沉默地往前。“老师!老师!”前面的一个小石头墙上长出了几个“小萝卜丁”,是几个穿粉红衣裳的女孩子。现在这群“萝卜丁”正在和我们挥手,我们也赶紧和她们打招呼。我和伙伴们又活跃起来,无论什么时候,看见明亮鲜活的孩子,就看见明亮鲜活的希望!
组织学生们上主题团课,我站在班级最后面,这是能目及全班的视角,学生们都坐得很板正。我大学在阶梯教室学《形势与政策》,大型教室里人的规模很壮观,坐在一起是成年人的庄重。现在站在小小的教室里,小朋友们整齐地坐在一起,也是一种可爱的庄重。我拿出手机拍拍了很“正”的一张。
石家田的初雪,飘飘洒洒刚好能在地面上铺一层,像筛的细砂糖。下了晚自习,路灯早就亮了,雪地是好画纸,现在被染上了明亮的暖黄。我和孩子们在平整的雪地上撒欢,大概算“揉皱一方画纸”了。
下雪了!站在学校的院子里竟然可以望见远处绵延的“雪山”。云雪堆叠,大片的纯白,在天是云,落地是雪。学校组织师生扫雪,没有城市高层建筑物的遮挡,在蓝白铺张的大幅画布上,孩子们是疏荡的墨点。
从下北罗村走回学校的路上,有人遥遥地喊我们,“你们是矿大的吗?”,是男孩子变声期沙沙的嗓音。我们回头看,是几个迎着风的少年。这几个孩子骑三轮车,热情地要载我们一程,原来是支教团前辈们带过的学生。周作人写过《结缘豆》的散文名篇,想来“知识”与“热爱”就该是我们的“结缘豆”,把支教老师和孩子们连在一起。
班里有一对亲兄弟,哥哥高高大大,弟弟小小一只。弟弟成绩非常好,哥哥成绩就有点不上不下。我觉得哥哥还有很大提升空间,经常提问他,也鼓励他多问问身边的人,好好利用“兄弟资源”。哥哥有点不好意思,说问别人别人嫌烦,问弟弟他也不讲。怎么会这样?我有点不成熟的义愤,“你教训教训弟弟!”“我舍不得,我怕把他打疼!”我立时感到有些羞愧,想到也要为自己的不成熟脸热。想到这事,又记起来元旦晚会我们在班级里庆祝,班主任和孩子们都会准备些小零食。在节日氛围里,我是不吝他们自由庆祝的。进办公楼的时候,看见哥哥去厕所,走出门口好远又退回来,朝我小跑过来“老师,我就感觉是你!给你这个!”手心里是一块小小的饼干。从小到大的读书经历里也遇到过“兄弟档”,或两人都成绩好,都让人记忆深刻。或两人差距横亘,另一个只得到个“xx兄弟”的称呼。学生时代,“成绩”好像就是一把秤杆,把人都分出了轻重,就连称呼都难以例外。我当了老师已经在极力避免这个问题,但也不免不自觉的跌进某种迷障。然每个孩子都是五彩缤纷的发光体,靠着一块小饼干,一句腼腆的话,就能骤然点亮我的小世界。
有几天心情最愉快,下了自习和学生们在教室里“侃大山”。学生们左一句“老师”,右一句“老师”,叫得乱哄哄。我没当过孩子王,现在是很新奇的体验。“老师,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别人都不知道……”,孩子暖烘烘凑上来,我突然倍感守密的责任。回寝室也是被他们“护送”着走,星月下行路,我心里揣着一窝秘密,身边也围着一群“星星”。
和学生们聊天,问学生们以后想干什么。有些学生对未来侃侃而谈,眼里都闪着光。有些就站在聊天圈的外围,支支吾吾说以后想读技校。我当老师后实在不想把学生们分三六九等,分出“好学生”和所谓的“差生”,但在这一刻,外围学生低着的脑袋,小声的支吾,都让我体会到现实环境下“技校”这个概念代表的多数混乱与偏见。我的心有点酸胀,为我的偏见,为他们的未来忧心,更多为自己的力量渺小。
我们班的一个女孩子,非常听话懂事,我布置的任务总能认真按时完成,但她学习成绩还是上不来。上次聊天,这个孩子也说要上技校,我于是体会到那种无能为力的酸涩。通过家访知道她家里有四个妹妹,她排老三,父母在“孜孜不倦”攻克有子大关。每次叫她回答问题我都要鼓励她,每次批改她的作业都要夸奖她。鲁迅先生有句著名的名言,“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期末出成绩的那天,考了六十几分的女孩子来找我。她的眼睛里闪闪发光。我知道,即便是萤火,也点燃过一个女孩眼里的灯火。
(作者:高丽杰,中国矿业大学第23届研究生支教团志愿者,现服务于山西省大同市灵丘县石家田乡石家田九年制学校。)